☆﹀╮=========================================================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朔月流光 作者:且醉风华 永章公主宋月临其人,年方二十二,却至今待字闺中。 因她花名与丑名都遥遥在外。 而这一年,她的婚事终于被当朝太后给想了起来。 一朝回朝,突然间她的驸马人选就成了人人关心的对象。 她便恭敬不如从命,选中了谁也不敢去打主意的那个人。 而他说:“红尘多难,我为何要与你赴汤蹈火?” 她便扬眉一笑:“天下美人或许千千万,唯谢少卿千金不换。”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月临,谢蕴 ┃ 配角:见文中 ┃ 其它: ☆、楔子 ?  对于宋月临其人,永章郡的百姓们都有着非常清晰明确的定位。其一,她是先帝留存于世的两位公主之一;其二,她是个标梅已过的大龄待嫁女;其三,她颇有些不大讲究自己身为金枝玉叶的形象。   至于这其四么……百姓更纷纷轻笑不语。   ***   “奇怪,大热的天,我怎么觉着脖子凉飕飕的?”正躺在树荫下乘凉的永章公主宋月临突然被一个寒颤给打的睡意全无,她睁开眼,树梢间星星点点的日光便漏洒下来。   侯在一旁打扇的丫鬟还没接话,那头一个中年男人便已经匆匆从水廊上朝这边跑来,一边提着长衫跑的一脑门汗,一边还朝她挥着手。   宋月临不紧不慢地坐起身子,伸手摘了颗面前的冰镇葡萄丢进了嘴里,嚼了几下之后把皮吐了出来,这才皱着眉看向已经跑到近前大喘着气的人,语气颇为语重心长:“老胡你没事还是多锻炼锻炼。”   老胡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有点儿感激公主这么关心他这并不怎么健壮的身子骨。   她又摘了颗葡萄递给他,顺便补完了后面的话:“身体素质差些不要紧,但你跑起来的姿态实在是难看的伤眼睛。身为我公主府的管家,你总要动静皆宜才不辱我之名吧?”   老胡管家接葡萄的手顿在了半空,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后又收了回去:“公主,王都传来消息,太后娘娘这回邀您进都表面是为了参加君上大婚,其实是想撮合您和谢家二公子的婚事。”   宋月临闻言抬了抬眉毛:“哪个谢家二公子?”   胡管家赶紧清了清喉咙,解说道:“就是前修文阁大学士谢元华之子谢荀,如今在禁卫军担任佐领一职。”言罢似乎觉得解说还不到位,又补了一句,“他的哥哥就是天御司少卿,谢蕴。”   “哟呵,家门显赫啊。”宋月临拨了拨被随意用一根青色缎带系在脑后的长发,然后伸手抓过一旁丫鬟手上的团扇使劲扇了两扇,不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眸中透出一抹狡黠来:“这个谢少卿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他自己虽然进了清心寡欲的天御司选了修行路,却老爱撩拨那些怀春少女。对于这种行为本公主是相当唾弃的。”她忽然哼哼笑了两声,“就冲这,这一趟也非去不可,瞧瞧这谢家二公子又是个什么品相,本公主也好斟酌看看该如何玩弄一番。”   胡管家嘴角抽了抽,愣是扯了个赞同的笑容出来。   “那……小的这就去和郡守大人说一声。”   “等等,”宋月临扬手抬扇,叮嘱道,“你说归说,可别让孝先知道我这趟是去相亲的,免得他吃醋不开心。”   胡管家赔笑点头:“公主放心,卫先生他一时半刻知道不了。”心中却默默腹诽:公主您老人家委实想得有点多,他要是能吃您的醋,您这两年还能打着光棍么?   他也不敢耽误,立刻转身急急去筹备公主进都一事,走了两步突然想起自己的动态让公主她看了不顺眼,于是又猛然刹了一脚,生生昂首挺胸地僵着上半身跑了起来。   宋月临一边自顾自打着扇子一边托腮瞧着老胡管家跟个僵尸似的越跑越远,唇边缓缓泛出一抹笑来。   唔……这趟浑水也是时候该去搅一搅了。   她重新闭上眼睛躺了下来,悠悠然扬着嘴角,如是想。   ? ☆、花间宴 ?  宋月临到王都的那天正好是六月十五,恰逢她的长姐,素有楚都牡丹之称的安阳长公主的生辰。   于是她前脚刚进了驿馆还没把凳子坐热,后脚长公主府就派了大管家亲自来邀她过府参加晚上的花间宴。   “谢家二公子也来么?”宋月临随手给自己又倒了杯茶,顺口问了句。   “额,谢家二公子……”大管家一顿,欲言又止。   “嗯?”她挑了挑眉毛,狐疑道,“莫非你想告诉本公主他长得不好见人?”   对方笑笑:“小的岂敢对谢佐领品头论足。只是……公主有所不知,其实,谢佐领他大半月前便已经留书离家去了边疆投奔了正在和北戎作战的前线军队去了。”   宋月临握着茶杯盯着他,闻言扬了扬嘴角:“他一听太后打算做媒就跑的比兔子还快啊,还真是不给面子。”   对方笑而不语,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笑道:“长公主担心公主您因此心情不愉,加之想到公主多年未归恐会多出些生疏来,所以特意还邀了几位在都中颇有声明的青年才俊一同赴宴,也好让公主您多交些朋友。”   宋月临唰地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内室走,一边扬声道:“等着我去换个衣服马上就走!”   ***   从西到东,夜幕已临,华灯初上,整座都城随即也被笼罩在了一片柔和光晕之中。   宋月临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抬头,一梢越过墙头的合欢花便在夜色中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颇为赞许地点点头:“长姐家里种的花十分讨喜。”   话音落下,一个泠丽的女声从一旁传来。   “多年不见,在你眼中便只是长姐家里的花才能讨喜么。”   宋月临转过头,一个着一袭银凤红袍,头戴牡丹金步摇,眉间一点花钿艳光四射的冷丽女子便进入了她的视线,正是安阳长公主宋云霓。   瞧着对方款款走近,宋月临弯起眉眼,笑了:“长姐这话说的,倒像是在埋汰我。”   “听说太后留你在宫中住,你都尚嫌不够自在所以婉拒了,我心中忐忑也是自然。”宋云霓说着话,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腕子,微微一笑,“走吧,长姐领你去认识些人。”   两人返身进府,一路穿过前院,绕过水廊,最后沿着蜿蜒的石子路来到了一片有石渠清流蜿蜒而过的花圃间。   虽尚未到请帖上所写的开席之时,但花间宴上却早已是宾客满座。宋月临心下一笑,侧眸又瞧了一眼身旁仪态万千的宋云霓,倒也毫不意外。   众人见她们来到,纷纷站起行礼。   宋月临四周环顾了一眼,目光落在对面那几个年轻男子身上,料想他们便是那大管家口中说的青年才俊,唔,这看起来嘛……才不才不知道,俊倒的确是俊的。   两人这一落座,夜宴便也就正式开始了。宋云霓看起来心情不错,或许因为是个便席,加之有丝竹和曲水流觞助兴的气氛柔和融洽,所以席上的人也就并不怎么拘谨。宋月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坐在对面那几位青年才俊的问候和奉承。   正当其中一位才俊沾沾自得地作诗之际,忽然一个穿着月白锦衣,头戴玉冠,相貌英挺的男子从花圃外匆匆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正在作诗的才俊便停了声,转而行了个礼,冲着来人唤了声“安阳侯”。   宋月临这便对上了号:原来这位仁兄就是她姐夫,安阳长公主的驸马。   “还不来坐下?”宋云霓看着自己的丈夫,语调微凉,听得出她的情绪明显冷落了一些,“不要扰了李公子的文思。”   安阳侯似乎松了口气,但皱起的眉头却并未舒展,他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到宋云霓身边落了座。   “对了,永章。”待到那位才俊一首诗毕,宋云霓忽然转过头来叫了她一声,和前一瞬的表情完全不同,此刻已然挂着一丝浅笑,“听说你这趟来都中带的东西很少,连侍女也只是带了一个惯用的。”她说着,唤出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绿衣少女,又续道:“其嫣是我的近身侍女,做事向来细心,我把她赠给你。你坚持住在驿馆我始终挂怀,有她为你打点我也放心不少。”   她此话一出口,宋月临便一个不小心瞟到了安阳侯眸中有惊色划过,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于是她果断地点头收了,正好顺便招呼着这位新进的侍女带她这个不胜酒力的主人出去转一转。   ***   宋月临悠悠然地走出花园,不经意一个抬眸,夜幕下隐隐望见东边不远处似有辉芒氤氲。一问其嫣才知道,原来那是公主府中的浮光海棠到了花期,那是八年前雍南王送给安阳公主的新婚贺礼。   “花开时如夜星浮沉。”其嫣如是道。   宋月临当然觉得这是吹牛的,但她还是秉持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情奔着东边就去了。   待到了近前,她瞧着眼前这几株花树的真容,倒也觉得这牛吹得并不怎么过,同样是先帝公主,她和这位长公主的待遇还真是没法比。   没法子,谁叫她这位长姐是辅政公主呢。   那些花树的树冠上已经开满了白色的花,月色中像是泛着微微的光,夜风拂过,便离枝簌簌而落。   宋月临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把裙摆撩起栓了个结,然后二话不说就抱着树干往上攀爬起来。   其嫣一愣,连忙轻声急唤:“公主,您要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回了句:“上去看看风景。”   花树并不高,不到片刻,她已经爬到了头,偏这时其嫣又在下面轻喊了声:“公主,有人来了!”   宋月临倒也不急着下去维护自己的形象,只是身上这层层叠叠的衣服终究有些碍事,她觉得坐着不大舒服,于是伸手东扯西拉了两下,一不留神,原本就滑到了腰下的披帛便顺着恰好扬起的夜风飘了下去。   她本来也不以为意,却又听到其嫣的声音在树下响起,像是在和谁说话,她耳朵不过稍微顺了个风就听见了“谢大人”这三个字。   嗯?她当然不会认为是离家出走的谢荀突然瞬移回来了,那么这个谢大人就多半是……   宋月临就着此刻扶着枝桠站起身的姿势从花叶间探头往树下看去,呼吸间刹那尽是混在夜风里清甜的花香,她不由恍惚了一下,随即,两个男人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不,准确来说,只有一个。   因为这一个,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   花影绰绰,宋月临看不清他具体的装束,只知道从他手握着她的披帛,仰起头用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看着她的这个角度来说,像是个月下仙人。   她不是没有见过穿白衣的男人,但眼前这个,却着实清雅的不可思议。   其嫣在树下也望着她,似乎有点尴尬:“公主……这位是天御司少卿,谢大人。”然后又回头对那人道,“谢大人,这位便是永章公主。”   “你就是谢蕴?!”宋月临讶道,赶忙转身从树上蹭了下来,也没顾得上整理下仪容便疾步凑上去,直勾勾地盯着他,末了,轻笑出声:“久闻谢少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末了,又顺口说了三个字,“真好看。”   气氛刹那有些凝固。   其嫣大气也不敢喘。早听说这位永章公主好美色,且丝毫不在意坊间流言,只管自己喜欢,但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位不拘小节的主居然调戏到了谢蕴头上。天御司少卿是什么人?名掌刑狱,实司神职。那是连安阳长公主都要给敬上三分的。   宋月临注视着谢蕴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于是,她看见谢蕴原本湖水一样深邃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明显带着不悦又似乎隐含复杂的情绪。   果然,他眉间微微一蹙,然后伸出握着她披帛的手,说道:“臣也久闻公主大名。”不咸不淡的语气,听着自然不像是恭维话。   宋月临知道他意指的是什么,却也不以为忤,反而笑眯眯地伸出手去轻轻碰着他手背欲拒还迎般地一推,说道:“谢少卿要是喜欢,不如留着做个纪念?”   话音落下,她看见谢蕴怔了怔,随即神色又严肃了两分。   但开口时,他却依然温润雅致,语气平静:“公主有好施之德,但臣并无此嗜好,恐无福消受。”说完手掌就势一翻,便将披帛塞回到了她手里。   宋月临还想说什么,那头大管家已经匆匆疾走而来,到近前后一个停顿没有,冲着自己先行了个礼,然后便向着谢蕴道:“谢少卿,长公主吩咐小的来迎您入席。”   宋月临闻言眉梢微挑,她听见谢蕴应了一声,临走前不过对她客套地道了个辞,说不打扰她赏花,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披帛,半晌没有言语。   其嫣斟酌着开了口:“公主,谢少卿他自小便在天御司修行,性情端正,或许不太适应公主的热情,其实并无不敬之意……”   “为什么呢?”不等她说完,宋月临忽然自言自语地抬头望天,“不是说他老爱撩拨怀春少女么,他为什么不撩拨我呢?”   “……”   ? ☆、突起微澜 ?  宋月临和谢蕴一后一前回到了席上,众人见状,纷纷流露出讶然之色。还有些人看了眼谢蕴,又看了眼跟在他后头也不急着回去落座的永章公主,讶然中又不由添了一丝古怪。   安阳公主将原本已经碰到唇边的酒杯重新放回了桌上,看着来人微微一笑,笑意中透着几许温和:“谢少卿不是明日才回城么?”   谢蕴收了礼,示意身旁随侍呈上了一个红色锦盒,然后续道:“祁山神庙诸事已毕,恰逢公主华诞所以特来送上贺礼,这便请辞了。”   “诶——”宋月临脱口而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和安阳公主异口同声了。   谢蕴朝她看过来,安阳也朝她看过来,其他人都纷纷朝她看了过来。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自觉姿态还蛮大方地说道:“谢少卿来都来了,何不坐坐再走?你若只是来送个礼,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人都到我长姐面前了,转眼便要请辞,你让她这个寿星面上如何有光?”说完,冲着他狡黠地挑了挑眉梢。   谢蕴还未说话,宋云霓便含笑接道:“永章话说的严重了些,但也不无道理。我虽知你素来不参加任何私宴,但机缘既已然凑巧,我总不能当真让来客过门而不留。”言罢,便吩咐了下人道,“去为谢少卿准备些九环谷泉水来饮。”   安阳公主的话说到了这份上,宋月临料想谢蕴也不会再推辞。果然,他稍一顿之后便从善如流地领了命,走到了下人为他增设的席位上入了座。   “谢少卿不喝酒,那吃肉么?”宋月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一脸的兴致盎然。   谢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回道:“这个么,公主要问天御司的厨子了。”   他的语气依然文雅恭敬,无波无澜,宋月临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拒绝她是用这种方式的,竟然能一派温文尔雅地带着软钉子讲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话,连了解一般习性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于是她点点头:“好啊,改天我去找他关心关心。”说完继续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看着他拿着斟了泉水的杯子凑到唇边时,又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扬声冲着斜对面的他问道,“那你娶老婆么?”   全场倏然寂静。   谢蕴手上动作微微一滞,抬眸朝她看过来,目光似诧异,似愣怔,又似在酝酿着什么。   “永章。”倒是宋云霓一愣之后出声对她的口无遮拦加以了制止。   “我就是好奇,”宋月临笑道,“你说你弟弟都能谈婚论嫁,不满意别人给说的对象还能收拾包袱跑路,你要是连个亲事都不能谈,那也太不公平了。是吧?”   安阳公主听她这样说,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这个妹妹是在迁怒。   而在场的人凡是知道些关于太后有意撮合谢荀和永章公主之事的,此刻几乎也都纷纷冒出了这样的想法:这位永章公主不止如传言中那般任性,到底是久不在朝,连心性也有些鲁莽啊。   奇怪的是,这一次,安阳公主却没有再出言打圆场。   于是所有人都在等着听谢蕴会如何回答。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到。   “公主,”园外有人突然匆匆跑了进来,“闻道阁文知大人的公子正在门外请求公主召见,他说……他说要为自家妹妹讨个公道,若公主不肯见他,他便以死鸣冤死在公主府内。”   “放肆!”不等宋云霓说话,已经有人喝到,“别说他父亲只是小小一个文知,就算是一品大员,也轮不到他如此对长公主说话!”   一直沉默不言的安阳侯此时却开了口:“既然他已然抱着以死鸣冤之志,那么听他说一句究竟是什么冤竟让他敢来冒犯公主又有何妨。”   宋云霓侧眸看了自己丈夫一眼,顿了顿,她淡声道:“让他进来。”   于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便被府中侍卫带了进来,他的相貌虽然看上去很普通,但眼中却透着股倔强和不卑不亢。一见到宋云霓和谢蕴,他忽地便跪了下来。   “学生是闻道阁文知蔺相文之子蔺晟,求长公主和谢少卿为学生胞妹伸冤!”   宋月临闻言不由弯了弯唇角。好小子,看见谢蕴眼睛都亮了,这告的是关系户吧?   果然,下一刻蔺晟便续道:“学生的妹妹婉儿与雍南王公主同在浣玉堂进学,雍南公主地位尊贵,婉儿恪守本分从不敢冒犯她分毫。但今日,不过因为教学女傅在堂上赞扬了我妹妹两句,雍南公主下学后竟就联合他人将她狠狠打了一顿!”他说到这儿,似有些哽咽,咬了咬牙咽下这酸涩的情绪,才又道,“婉儿不过一个柔弱女子,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拳脚相加,大夫说她头部受创,即便伤愈也极有可能有后遗之症。我父母只觉是她冒犯了上位,但学生想问,难道一个小小的文知,便不是朝廷命官了吗?难道他的女儿,便能被上位随意加以虐待?”   他说完这些,转头直直看着谢蕴,道:“学生在官学进学时,少卿大人曾教导过学生——‘贵胄天生,位可低,然性不可屈。既为贵,更应正己身,度善予人。’现下学生不敢违律越过宗正寺请少卿断法,但学生想知道身为先生的少卿大人对此会如何论断?”   宋月临从他对着谢蕴说第一句开始便一直看着后者,蔺晟的话音落下时,她看见谢蕴目光沉静地看了对方须臾,然后,开了口。   “按照官学的规矩,学生之间若发生斗殴,肇事者轻则被逐出学堂;重则,”他微微一顿,说道,“送官府究办。”   蔺晟点点头,又拱手看向宋云霓:“长公主,学生不敢让浣玉堂将雍南公主逐出学堂,但是,学生要为妹妹求一个公道。”   安阳公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依然高高在上,平静深邃。   “来人。”她说,“去把雍南公主请到蔺府。”然后看着谢蕴,“谢少卿,你与我一起去看看吧。”   谢蕴起身施礼:“臣遵令。”   ***   片刻后,蔺晟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这位形容华贵的年轻女子原来就是这两日都中传言的永章公主。   只是……她跟着来做什么?还非要与自己坐同一辆马车而不去和长公主谢少卿在一起?   他正自疑惑着,宋月临已经开了口:“小子,你很有胆色嘛,居然敢跑到长公主的寿宴上鸣冤,还敢告雍南王公主?”   蔺晟本来还感到有些踧踖,听她这么一说,陡然又正色起来:“公主认为,此事言与不言,有何区别?不言,学生自然不会扫了长公主寿宴之兴,但学生的妹妹又会如何?”他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既然进退皆是不宜,那么我身为兄长,总要豁出去为她做些什么。”   宋月临微微一笑:“你想做官么?”不等对方答话,又自笑道,“这倒是多此一问了,都进了官学,哪有不想当官的。”   蔺晟沉默了须臾:“学生虽有此抱负,但即使将来再没有机会,也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宋月临淡淡含笑看了他一会儿,眸光深深,让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正当蔺晟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她却突然画风一转,笑得一脸风流:“你是谢少卿的学生,那他喜欢什么你知道不?”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回道:“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少卿他和青凤大人常去青龙正街的那间望江楼喝茶。”   宋月临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晌,似乎是在检验他有没有说谎,又忖了忖,觉得对于学生这个群体还是换个问法比较好,于是她又道:“那他不喜欢什么,你总该知道的多些吧?”   “他不喜欢我们念书不认真,不喜欢我们举止轻浮,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女子投怀送抱……”   “嗯?”宋月临挑眉瞧着他,语气幽幽的,“你是在说我?”   “不是不是,”蔺晟连连摆手,“谢少卿从来不谈论男女私事,是……是大家早前就这么传的,以前好像有过几个贵女想接近他,不过都没成功。”和先前在公主府中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他不同,此刻的蔺晟憋得脸通红,最后无奈窘迫地说道,“哎,公主,您还是去问沈主簿吧,这些事他肯定比我们清楚。”   宋月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然问他:“那你觉得我要是追求他,胜算有多大?”   蔺晟不说话了。   于是她故作姿态地陡然扬声:“本公主问你话呢!”   “公主若要听实话……”他说,“学生认为,谢少卿不会愿意做驸马。”   宋月临笑了:“为什么?怎么说也是堂堂先帝公主的驸马,除了安阳侯,就只剩下我身边的了,他为什么不愿意?”   蔺晟反问:“那公主知道,安阳侯在与长公主成亲前的官职是什么吗?安阳侯出身将门,早先也是立过战功的少将军。可是在他做了驸马之后,他便不再有上前线的机会,如今也只是享受驸马尊位挂个闲职而已。”   宋月临沉默了一下,说道:“但谢蕴不一样。”   “谢少卿掌神职,确实不一样。但是,”蔺晟意味不明地轻声道,“做公主的驸马,都是一样的。”   宋月临正要继续追问,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蔺晟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末了,对她说道:“公主,到了。”   ? ☆、与君悦 ?  一走进蔺府大门,宋月临便隐约感觉到了这府中不安而紧绷的气氛,这种感觉一路行来,终于在她亲眼看到躺在床上的蔺婉儿时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紧绷,是因为气愤;而不安,则是因为惶恐。   宋月临从蔺相文夫妇沉默恭敬的脸上同时看到了这两种情绪。很显然,气愤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惶恐,是为了这个正在大好年华,尚还心怀满腔抱负的儿子。   安阳长公主走上前探望蔺婉儿的时候,宋月临不着痕迹地退到了谢蕴的后面,他察觉到她的动作,转过眸看了她一眼,她便朝他弯起眉眼一笑。   他没说什么,收回了目光。   蔺婉儿被她的哥哥从休养睡眠中唤醒,睁开眼看见宋云霓,先是有些恍惚,随即一惊,就要挣扎着起身行礼。   “不用了,”安阳公主帮她掖了掖被子,“好生躺着休息。”说完,抬眸问了一句,“大夫怎么说?”   “回长公主,”蔺相文拱手回道,“大夫说小女身上的瘀伤只是小事,只是头上的撞伤,需好好调理些时日。”   宋云霓闻言,“嗯”了一声,又问:“雍南公主到了吗?”   仿佛默契一般,她话音将落,蔺府内便来人通报:雍南公主和户部侍郎的千金皆以到了院中。   宋月临淡淡勾了勾唇角。   “臣女见过长公主。”进来的两个娉婷少女目不斜视地冲着宋云霓行了个极为端庄标准的礼。   安阳公主看了眼户部侍郎的女儿,问雍南公主:“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雍南公主笑了笑,回道:“因怕需要对质,所以臣女便拉着李小姐来了。”   言罢,她又看向回避她直直目光的蔺婉儿,说道:“令蔺家小姐受伤非我本意,原本我与她之间只是起了一些争执,但互相拉扯间她不慎摔倒,不管如何说,也是我的不是。”她说完,眸光微微流转,又续了一句,“毕竟这是蔺小姐的男女私事,臣女实不该多言指摘。”   “你胡说什么?!”蔺晟几乎是立刻便怒吼出声。   “蔺公子。”一个清淡冷静的声音随之响起,谢蕴背对着宋月临,说道,“雍南公主话还未说完。”   蔺晟对谢蕴向来敬重,加上冲撞上位一次两次可算作是情有可原,但事不过三,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老师在提醒他,勿祸及家人。   然而谢蕴这一出声,雍南公主倒好像又来了些精神,转头看着他,说道:“正好谢少卿也在,各位若对我说的话有疑虑,谢少卿大可回天御司问问邵承天,您这位神侍郎引诱良家少女可是不手软呢。可惜了蔺小姐天性单纯……”   “婉儿!”不等雍南公主说完,蔺相文的夫人已经按捺不住,捂着心口就冲着此刻面红耳赤浑身瑟瑟发抖的自家女儿喝问道,“是不是真的?!”   蔺婉儿死死咬着唇,满脸羞愤,想说什么,却因太过激动而猛咳不止。   “好了。”沉默良久的宋云霓忽然开了口,蹙眉看着雍南公主,“你这张嘴,说话也不看看场合,天御司也是你能听信流言妄加议论的?既是少年间争闹无心之过,就该尽力弥补,蔺小姐要是因你说话鲁莽再气出个好歹来,到那时,我看你拿什么赔蔺大人这么个灵秀的女儿。”   一直没表现出存在感的宋月临此时忽然扬声含笑道:“那就拿自己赔嘛。”   谢蕴看着她从自己身旁擦袖而过,走到面露疑惑的雍南公主面前,然后笑道:“依我看,雍南公主这样的美人儿才是世间少见,蔺大人和蔺夫人若能做她的父母,每日里听她叫上一声父亲母亲,那都是享受啊。”   这乍听上去的恭维话,落在雍南公主耳中,却刺耳无比。   “我乃堂堂雍南王的女儿,你胡说什么父亲母亲?!”   “你看你,又想多了不是?”宋月临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我这是真心赞扬,你也别老觉得谁都跟你似的说个话爱含沙射影。”   雍南公主又惊又气,脑中一热就要发作:“你!”   “放肆!”安阳长公主却低喝道,“这是永章公主。”   她倏地愣住。   “没事没事,是我不太懂怎么说话,难怪小妹子生气。”宋月临大度地挥了挥手,又叹了口气,“多年未归,到底是不习惯都中的礼节了。”   闺房内气氛有些微妙,恰在此时,门外忽然匆匆来报——太后听闻雍南公主与蔺家小姐之事,下令除蔺婉儿外其余有关人等皆入宫待查。   宋云霓听了,眼波微动,眸光霎然淡凉。   ***   这一次,宋月临又跟着进了宫,这已是她一天之内第二次来到慈安殿,却还是觉得空旷不自在。   不过么,她回头看了眼刻意保持走在她们三个公主后面几步远的谢蕴,默默抿唇笑了笑,觉得这趟进宫倒是个恰好的机会。   当朝太后江氏,听起来辈分高,年纪也确实长了宋月临一代,但其实只不过是她和宋云霓的嫂子。宋月临十五年前离开王都的时候只有七岁,那时候和江氏谈不上亲近,所以今天便也谈不上疏离。   宋月临知道她和宋云霓在争抢什么。   “虽说是少年争闹,但蔺卿的女儿因雍南公主身受重伤却是事实。”太后端坐在在她的阴沉木凤椅上,语慈声沉地说道,“若只是道个歉便就此揭过,恐会令其他人心生不平。”   宋云霓回得直接:“那太后的意思是?”   “汤药费之类自是不在话下,正式登门致歉也是必然。此外,”太后沉吟道,“再令雍南公主禁足三月吧。”   宋云霓毫无迟疑地接道:“雍南公主乃雍南王之女,毕竟是堂堂公主之尊,对六品官员登门致歉古无先例。她纵有不妥之处,说到底也只是无心争闹的过失,若因此便施以重罚,旁人也或许会有微言。”   太后道:“那么,便禁足一月吧。”   “我以为,一日即可。”宋云霓微微扬起下颔,说道。   两人半晌不语,忽然,安阳公主唤了一声:“永章。”她转过脸看着宋月临,微微一笑,“你有何看法?”   太后也朝她看过来,同样微微一笑,说道:“险些忘了永章已经回来了,是啊,你也说说你的看法吧。”   宋月临便看着她们两个微微一笑:“我这才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说错了就不好了。”   “不妨事,”宋云霓简单而直接地给了她两个选择,“你只需说说是觉得重罚好,还是略施惩戒便可。”   依我的脾气当然是要先狠狠打她十大板子尝尝别人的皮肉之苦,然后抬着去登门道歉,最后再去禁足三月好吗?   但这些话她也只是瞬间在心里过了一遍,脸上依然保持着略带思忖的表情,正要开口甩锅,谁知有人却抢在了她前头。   “臣有几句话,想问问雍南公主,不知太后和长公主是否准许?”   谢蕴的声音有种很奇特的质感,清透而沉稳,很好听,很耐听。宋月临认识他没多久,听了他没说几句话,却已经觉得哪怕有好几个男人同时在说话,她也可以清楚的辨识出来他的声音了。   他既然开了口,太后和长公主当然没有不准的道理,于是他走上前几步,看着表情略有些忐忑的雍南公主,语调平静地说道:“公主先前在蔺府所言,可是认真?”   雍南公主怔了怔:“当然,他二人有私,是我亲眼所见。”   “何谓有私?”谢蕴又问。   “他二人互相私藏着对方的随身信物,青天白日尚在学堂里便拉拉扯扯,更别说还鸿雁传书言辞不堪入目!”   谢蕴听了,没说什么,却抬眸向着太后道:“既然此事已关乎天御司清誉,臣已令人传神侍郎邵承天前来觐见太后,请太后准召。”   宋月临饶有兴致地瞧着他,遗憾的是,并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明显的情绪。   邵承天没过多久便来了慈安殿,他的神情有些惶惑,显然,他还不大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这么大的阵容给候着。   他行了礼,又被免了礼,正准备问上位召他何事,忽听自家少卿大人沉声冷道:“跪下。”   他一愣,立刻忐忑跪地。      “雍南公主指你有辱神侍郎之名,诱拐良家女子,与蔺家小姐有私。”谢蕴道,“她为了指正其言行之差,误伤其身。此事,你有何言?”   邵承天闻言一惊,蓦地看向雍南公主,目光中难掩愤恨,但不知在顾忌什么,却良久没有言语。   谢蕴看了他一眼,淡声道:“身为神侍郎,你这般畏首畏尾的姿态,是谁教的?”   邵承天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把头往大殿地上重重一磕,似鼓足了勇气,说道:“回太后,学生与蔺家小姐并非是苟且之人。我们是两情相悦,互许终生,本已约定待天御司三年学期结束,便正式去蔺府提亲。蔺家小姐为了不影响学生在天御司之名,故才默默不言。奈何……”他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雍南公主,皱着眉刚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谢蕴打断。   “太后,”他说,“天御司素来无不准在下弟子婚配的规矩,此事表述到此,依臣看来只不过是一件理所应当的男女钟情之事恰巧遇上了学堂纠纷。若太后与长公主不介意,臣愿以官学山长之名处理此事。”   虽然问的不是她,但宋月临看着他,真觉得一万个不介意。   ***   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最后被谢蕴圈在了学堂内解决,成了师教生过这旁人最无可指摘的结果,而天御司少卿作为官学山长的亲自出面,不止能够压住雍南公主的身份,还能让蔺家人从某种程度上得到慰藉。   临走前,宋月临故意磨磨蹭蹭地等着谢蕴在后头和邵承天说完话,然后笑眯眯地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过来就往里面塞了样东西。   谢蕴一怔,只觉掌心刹那微凉,他有些愕然地抬眸看着她。   宋月临冲他一眨眼睛:“前两天刚买的,虽然还算不得随身信物,但你先收着。”说完提着裙摆蹭蹭蹭往台阶下小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扬眉一笑,说道:“你说的啊,你可以娶老婆。”   月光皎皎,映着她跑动时飘飘曳曳的披帛裙摆,越来越远。   谢蕴低头看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这枚羊脂玉佩,良久无言。直到一旁随侍上来唤他:“大人,还去公主府么?”   他摇摇头,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回天御司。”   ? ☆、驸马之位 ?  翌日,宋月临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又正正经经地打扮了一番,然后领着自己新收的侍女其嫣就坐着马车进了宫。   回到都城后的第三趟入宫,她觉得自己幼时的宫中记忆已经苏醒了一半,现在几乎可以熟门熟路地找到太后所居的寿安殿了。      而太后见到她,显然诧异之外也很有些惊喜,知道她来得急连饭都没吃,还特意让宫人在风景不错的观景阁上安排了今日的早膳,还加了几个菜。   “来得这么急,可是有什么事?”江氏瞧着她,笑道,“我可是记得你小时候,就算是摔了跤疼得直哭,也是要一边哭一边吃东西的。”   宋月临假模假式地用手里的流苏团扇半遮着脸害羞地微微一笑:“皇嫂蕙质兰心,火眼金睛。虽说我现在比小时候端庄了许多,但确实若无要事一般也是不会饿着肚子东跑西走的。”   说话间,宫人已送上了一盘玫瑰水晶糕,宋月临一眼瞥到就有些移不开目光,忍不住在团扇后轻轻咽了咽口水。   太后提箸夹了一块放到她面前的紫釉白莲碟中:“听说昨日安阳送了个侍女给你,可还用的惯?”   宋月临立刻伸手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其嫣:“就是她。”   太后闻言一怔,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其嫣,她没有料到宋月临竟将安阳公主送的侍女随身领着,就连来寿安殿也毫不避忌。她原本以为永章公主所说的要事或许与安阳公主多多少少有些什么关联,也许是昨夜同样是先帝公主的她见着了当朝辅政公主的派头,所以心生羡慕也想求些什么,如此,当然是甚好。   但宋月临却带着这个长公主府出身的侍女一同来见自己,这位离朝多年的公主总不至于蠢到这样的地步吧?   太后正兀自揣测着,宋月临却已经浑不在意地继续接前言开了口。   “侍女用不用得惯我现在还没感受地太分明,不过么,”她抿了抿唇角,笑道,“驿馆里确实住的不大习惯,不知永章现在请太后许我入宫暂住,可还来得及?”   太后微微一愣后恍感欣喜,却又越发觉得困惑。其实谢荀的突然离家出走让她一直有些担心宋月临会因此心生不满,所以昨日当她进宫时拒绝了自己提出的入宫暂住的安排,随后又去了长公主府上的花间宴时,她心里是有些对自己不利的猜测的。   所以她比平日更需要抓住昨夜雍南公主与蔺府之事来显露权威,探查意图。   “只要你愿意,无论何时都是来得及的。”太后含笑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永章,关于谢佐领之事,你是否对皇嫂心有怨怼?”   有时候,曲折蜿蜒,不如直接触底。   宋月临“啊?”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皇嫂你这话说的永章可是不懂了,我因为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对您能有什么怨怼?”   话说的很明白,这位公主并没把这个传说中的相亲对象放在心上。太后听了,倒也松了口气。   谁知宋月临又笑眯眯地补了句:“不过您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那不如再赔我个更好的?”   话说到这儿江氏要是再不明白,那她也就白坐了这个太后的位置。于是她了然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原来是有看上的人了。说说,是哪家的公子如此幸运?”   “您熟人。”宋月临提起银箸夹了块松花糕,“天御司那个。”说完咬了一口,末了还舔了舔嘴唇上的白色糖粉。   太后一愣,先是有些茫然地转头和自己的掌事宫女对视了一眼,随即恍然。   “谢少卿?”或许因为太过惊讶,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太后的尾音上扬得微微有些脱离掌控。   就连其嫣也眼露惊诧地看向了宋月临。   “怎么了?”当事人却好像全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又咬了一口糕点,才问道,“看你们这么惊讶,他是有隐疾,还是不喜欢女人?”   太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轻轻咳嗽了一声,端正了一下神色,才重新开了口。   “永章啊,”她似有些为难地笑了笑,“旁的人都好说,哀家一道旨意便能成全了你。可是这天御司中在册的神职官员,婚事皆是连君上和他们父母都不可强令为之的。就算你今日看中的只是一个神侍郎,也得想想别的法子,更何况,你看上的是天御司少卿。”   说完,太后又笑着摇了摇头:“难怪你改变主意要住进宫来。只是倘若强令便可为之的话,这谢蕴,恐怕早已是别人的驸马了,哪里还轮的到你这位山高路远的公主今日才来惦记。”   “怎么说我也是宫里出去的,这点儿规矩我当然知道。”宋月临撒娇似的抓着她的手摇了摇,“所以这不是特意来找皇嫂讨个好嘛,来日谢少卿要是跑来告我状,您可得帮衬着点。”   “他会告你什么状?”太后失笑。   宋月临微微笑:“为人太过热情。”   ***   从寿安殿做好了铺垫出来,宋月临立刻转头就去了位于宫中东南边的天御司,只是这一回,她却扑了个空。   于是根据所得到的可靠消息,她又十分不嫌折腾地又出宫去了青龙正街,目标:望江楼。   而此时,谢蕴正坐在这修筑于映月江畔的酒楼里可以一览江景的房间,和对面的人喝着上好的雨前龙井。   “你昨日提前回城,还亲自去赴了长公主的私宴。你不知道,今儿一大早那些老头就八卦的我脑子疼。”说话的青年身着一袭叶青深衣,衬着俊美的五官,透着股俊逸风韵。只是在他的右脸上却突兀地多了一道细长疤痕,犹如美玉生瑕,令人望之而不由心生惋惜。   “只是凑巧。”谢蕴接过他递过来的闻香杯,嗅了嗅,然后喝了一口,说道,“终于舍得放弃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搭配了,有进步。”   “还凑巧呢。”他权当没听见谢蕴说的后一句话,反嗤笑道,“听说你去了公主府还先去赏了会儿浮光海棠,然后才去见的安阳公主,后来还以退为进地留在了花间宴上。你老实说,就是为了有个借口不丢份儿地去赏那花去的吧?”   谢蕴没理他,起身走到窗边的书架上随手拿了本书翻开。   “诶,说起来你昨天去那儿见到永章公主了吧?你家二弟跑了路,她没找你出气?”   谢蕴头也没回:“没有。”   “还挺识大体。不过她那么好男色的人,可能压根也不想成亲,只想养几个面首玩玩,所以对你们家庭茂倒也不是真的上心……”   “百里青凤。”谢蕴合上书回身看着他,语气更淡。   “抱歉,是我不对,不该拿谢荀和那些甘为面首的软骨头相提并论。”百里青凤轻咳了一声,“要不,待会给你们天御司那几位老古董送点养颜粉当给你赔罪?”   谢蕴没理他,转身回去放下手中书册的时候,不经意看了一眼窗外,随后,忽然一顿。   “怎么了?”百里青凤自顾自喝了两口茶,觉得看着不大对,于是也放下茶杯准备走过来。   谢蕴却转头看着他:“你不是还有事?先回去吧。”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没事啊。”   “你刚才说你有事。”谢蕴说。   “什么事啊?”百里青凤居然真的开始回忆起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正事。   “回去做养颜粉,当给我赔罪。”谢蕴面无表情地说。   ? ☆、偶遇 ?  宋月临站在望江楼下,仰头看了一会儿那道刻着金漆大字的匾额,然后四下张望了一圈,末了,用团扇遮着脸对其嫣说道:“据可靠消息,谢少卿爱和一个被称作青凤大人的一起在这里喝茶,待会咱们进去要是见到了他们就兵分两路,你现在先去前头买些五福酥来,少买点儿。到时见机行事,你我一人拖一个。”   “啊?”其嫣心头猛地一跳,有点懵,“一人……拖一个?”   “想什么呢?”宋月临扬手用手中团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是让你帮我支开闲杂人等。放心,不会让你用色相的,万一安阳侯跟我急就不好了。”   “公主,我……”其嫣一怔,脸上一红,刚要解释什么,忽然语调一转,“青凤大人?”   宋月临立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见着一个青衣男子正从望江楼里出来。   “这位青凤大人长得很不错啊,可惜……”视线一路跟随对方上了马车的永章公主摸着下巴如是品评道。   “公主,”其嫣忽然道,“那谢少卿他应该还在里面吧?”   瞬间被提醒的宋月临旋即回神,团扇向着楼里的方向一点,挑眉冲她一笑:“走。”   ***   谢蕴重新煮了一壶初春雪水。他坐在棋盘边,手中的书卷翻到了玲珑局一章,刚刚摆下一颗黑子,房间的门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了。   “就是这间……呀!谢少卿?你怎么在这儿?”宋月临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惊喜的模样,眼睛睁得大大的。   谢蕴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并未被她的惊喜感染,依然不慌不忙地放下书,然后起身施了个常礼:“见过公主。”   “那么客气做什么,快坐下。”宋月临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笑盈盈地瞧着他,“真巧啊。我不过路过随意进来想喝口茶,却就偏偏不小心推开了你坐的包厢。谢少卿,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你们天御司的人应该是很相信缘分的吧?又巧了,我也相信的很。”   谢蕴收了礼,落座,仿佛方才听到的都是风吹过的声音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一贯的态度问道:“不知公主特意到此,可是有什么事?”   宋月临没有答话,抿着唇角盯着他看了会儿,反问:“你怎知我就是特意来找你的?”   谢蕴微微一顿,回看着她,说得平静:“因为,望江楼的小二不会放任客官自己找寻包厢入座。”   “……”宋月临略带诧异地轻轻一笑,“不愧是天御司少卿。”然后她转过头,对候在一旁的其嫣道,“我有些饿了,你去买点五福酥来吧。”   其嫣立刻识相地退了出去,临走时她本来准备把门给关上,但她看了一眼门口的水墨屏风和屏风后坐在光影里的两个人,忖了忖,反而又把门推开了一些,这才转身走了。   而屋内,宋月临正佯装赧然地垂眸道:“你这么直接就把我拆穿了,我觉得很没有面子。”言罢,还补了句,“比被你弟弟放鸽子还没有面子。”   这一回,谢蕴却沉默了片刻。   “人各有志,还请公主见谅。”良久后,他起身拱手施礼,只回了这一句。   “我认同。”宋月临也站了起来,伸手轻轻隔袖抓住了他的左手腕,含笑道:“所以我从未生过他的气,也告诉太后不必再想着撮合我与谢荀。因为,我看上了你。”   谢蕴闻言一愣,愕然抬眸看着她。   “你看,虽然我不生你弟弟的气,但你作为兄长,是不是也该义无反顾的替他赔偿我些什么?毕竟现在背后笑我的人可多了去了。”宋月临轻轻一扬眉稍,“谢蕴,你就从了我,好不好?”   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倏地收回了手,往后退了半步。然后蹙眉看着她,声音微沉了些:“请公主自重。”   “自重什么?”宋月临反而向他走近了两步,看着谢蕴防备地随着她的动作也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好笑,“你自己昨天教训别人还振振有词地说呢,男女钟情之事乃理所应当。怎么轮到你这儿倒成了我要自重了?再说了,我又不非要你悦我,我悦你都不行么?”   他眉间蹙地更深:“谢蕴多谢公主错爱,但公主所求之人,谢蕴给不起。”   宋月临脸上笑意略略一顿,旋即却又更深了一些:“你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人?”   谢蕴转开了目光,神色越发冷淡,宋月临看得出他有些着恼。   “臣认为,公主在提出类似豢养面首此类要求时,最好还是先选对人选为好。”他淡淡说完,一拂袖侧身避开了她。   “砰”,一声突兀闷响,打断了两人微妙而不怎么愉悦的气氛。   宋月临下意识循声转头看去,入目处,一个青衣男子正略有些尴尬地站在屏风旁,表情看上去颇有些精彩。   他清了清嗓子,冲着她施了个礼:“臣御医院掌令,百里青凤见过永章公主。”说完解释道,“臣,是来找谢少卿拿书的。”   不等宋月临说话,谢蕴已接道:“不打扰公主品茗,臣还有事,先行告辞。”他说完便走过来随手抓起放在桌上的棋谱,走到百里青凤面前把书往他怀里一塞,然后一步未停地绕过屏风,正要步出门外,宋月临却忽然叫了他一声。   “流芳。”她语调不气不恼,微微含笑,唤的是他的字。   谢蕴蓦地一顿。   “话可说在前头,我可并未说过要收你做面首。”她笑了笑,“我想,迎你做我的驸马。”   百里青凤脸上的惊讶比先前更甚,他试图在谢蕴的脸上看到什么端倪,只是从他此刻这个方位看去,实在太不分明。   而下一刻,谢蕴却已举步离去。   ***   “谢大人?”马车上,百里青凤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旁的谢蕴,调侃道,“被鼎鼎有名的永章公主看上了做驸马的滋味如何啊?”   谢蕴没理他,闭上眼睛养神。   “到底是外来人无所顾虑啊,”百里青凤叹笑道,“连你的主意都敢打。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背后讥笑她的人只怕更多了。”   谢蕴睁开眼看着他:“刚才的事,你就当没有听到。”   百里青凤轻轻一笑:“就怕别人可不愿不了了之。”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放慢了速度,随后停了下来。   外面隐约传来一些嘈杂之声。   片刻后,门帘被掀起,随侍冲着他们说道:“二位大人,前面是荣川公主府中的马车,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荣川公主是当今君上的妹妹,不久前才刚刚出嫁,一个半月前被太后恩准随着驸马回了家乡去祭祖,看来这是刚刚回都。   既然遇到了,且前行之路还因此受到了阻碍,那么总是要去看看的。然而当谢蕴和百里青凤刚刚走到人群外时,忽然便听见了一声脆响,似乎是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跪下!”   他们站在两个百姓身后,看见穿着鹅黄长裙,妆容美艳的荣川公主正站在停驻于长街中央的马车边,扬着下巴,威仪满态地怒视着眼前的锦衣男子。   这个锦衣男子他们也认识,正是荣川公主新婚不久的丈夫,本届科举的探花郎,现在任职于户部的荣川侯。   而此刻,他正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本公主让你跪下!听见没有?!”荣川公主见他没有动,说完这句话便挂着披帛几步走过来,扬手啪地一声打在了他脸上。   百里青凤见状,冷冷一笑,低声道:“哪里还有一点尊严。”   荣川侯身子颤了颤,片刻后,先是单膝,最后双膝落在碎瓷片上跪了下来。   “走吧。”谢蕴收回目光,转身准备回到马车里等这阻路的风波过去。   “怎么回事?谁挡着路不让人过呢?”   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谢蕴回过头,果然看见了宋月临。   “你是谁?”荣川公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余怒未消的脸上倨傲依然。   宋月临但笑不语,身旁的其嫣此时自然要站出来。   “婢子见过荣川公主。”她施了个礼,说道,“这位,是永章公主。”   荣川公主一愣,随即姿态微缓,向着宋月临福了一福:“荣川见过永章皇姑。”   宋月临笑着朝她走过去:“原来是小侄女,你们小两口闹别扭怎么还闹到街上来了。”她走到荣川侯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才又对荣川公主道,“我正要进宫去见你母后,你们两要是有什么过不去,要不去找她评评?”   荣川公主一听,忙道:“不过是因些琐事争了几句,夫妻私事就不必打扰母后了,晚些时候荣川会去觐见母后,还请皇姑代为转述一声。”   宋月临点了点头:“那就快回去吧。多大点儿事还拦着路,我的马避闪不及差点马蹄子都抽筋了。”   荣川公主立刻称是,忙吩咐下人扶着驸马上了车,自己也随即跟上,令车退到了一旁等宋月临的车先过。   “谢蕴,”百里青凤忽然对身旁的人说道,“我怎么觉着,这永章公主有点面熟?是像谁来着……”   “谁也不像。”他说了这么一句,又看了一眼宋月临那辆正渐渐驶远的马车,然后转身离去。   ? ☆、天御司之行 ?  黄昏时,宋月临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撑着脑袋望着宫院里那株玉兰花树,眉眼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嫣布好了晚膳走过来唤她:“公主,用膳了。”   她坐着没动,略含笑意的目光有些悠远,片刻后,她道:“那株玉兰是当年父皇带着我亲手种下的,这么多年了还以为早被伐了呢。太后说的没错,这景春宫里倒是什么也没变。”   其嫣知道她并非是在对自己说什么,于是便低眉顺目地候在一旁,没有接话。   默然半晌后,宋月临忽然诶了一声,兴致盎然地转头看着她:“要不咱们去天御司蹭饭吧?”   不等其嫣回过神,她已经从软榻上跳了下来,急急指挥其他侍女:“快快快,去给我装点好吃的,对,就那个汤吧,多装点,我带走。”   ***   天御司。   抚琴阁水榭外,几条锦鲤游到水面上张口吞下了数粒刚刚撒落下来的鱼食,争抢后又一哄而散,等到又有鱼食撒下,便又如此循环。   主簿沈清言收了装着鱼食的小瓷盅,盖上盖子放在了立柱边的小柜子上,然后走过来坐在了正在看折子的谢蕴面前。   “大人,”沈清言斟酌了一下,说道,“京畿司的张大人今日来找了属下,他说杨家人和齐家人起了冲突。”   “然后呢?”谢蕴依然专注地看着手中记载了呈报君后大婚祭天日的折子,语声不动地回了三个字。   “事情起因是一处位于镜湖畔的一座宅子。”沈清言似也有些感同身受的无奈一笑,“新皇后杨氏家里的人看中了那宅子,安阳侯家里的人,也看中了那宅子。可是,却是后者先交了定金,并和那宅子主人签死了契约。于是杨家人便认定是齐家人仗势欺人,加上自觉是新皇后娘家人,自然不肯服软。今日闹到京畿司那里,他先赶紧压下了,托我来问询大人的意思。”   谢蕴没有立刻答话,又过了片刻,他合上了已看完的折子,抬起了头:“事无遗漏,很好。”   沈清言微笑回礼。   “长公主那边可有什么动静?”谢蕴拿起面前的茶杯随手倒掉了半杯凉茶,然后重新添了一杯。   “没有,”沈清言道,“两边的大人物都出奇的安静。”   谢蕴淡淡一笑:“他们不安静,才是出奇。”   沈清言忖了忖:“那此事,该示意让张大人如何处置?”   “自然是按民律处置。”谢蕴喝了口茶,“但无需他出这个头。让那个宅子的主人帮他了结吧。”   沈清言一怔:“可是,那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倘若得罪了任意一边……”   “正因为是普通百姓,他们两边才都不敢如何。难道你以为,他们争的真是那宅子?”谢蕴的声音依然无波无澜,“告诉张玉,让那人咬死了按契约办事。这出戏唱好了,他自然知道应当如何收拾。”   “是。”沈清言一向很敬服谢蕴的才智,更敬服他无论何时都冷静沉稳的行事风格。说起来,他还真是从未见过这位少卿大人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有过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哦,对了,不知那次……算不算?   “少卿大人,少卿大人!”谢蕴身边的左侍郎云流忽然从水廊上急急跑来。   谢蕴转过头垂眸看向站在围栏下方廊上的人:“怎么了?”   云流缓了缓,深吸了口气:“永章公主来了,说让您依约请她吃顿饭。”   沈清言一愣,立时想起今日自己隐约听见的那些流言。   他愕然之余又不由觉得好笑:“大人,听说永章公主她有意让您做她的驸马啊。”   谢蕴凉凉一笑:“她想得美。”   云流听了立马接道:“那我这就去回了她。”   “等等。”谢蕴沉默了一下,说道,“让她进来。”   ***   宋月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处于天御司内院的抚琴阁,远远地看见坐在水榭里的谢蕴她就来了精神,伸手从其嫣手里把食盒接了过来,斗志昂扬地就跑了上去。   “谢蕴,我来找你请我吃饭了!”一见面她就开门见山道,“上次你自己在长公主府说的,我关心你的膳食,所以我就按照你说的,来实地看看你们天御司的厨子做的饭菜怎么样。”   谢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会用这个借口,只是起身如常对她行了个礼,就仿佛望江楼里那一幕从未曾发生过。   “公主屈尊就访,天御司自是应尽心招待,只是恐怕饭菜会不合公主口味。”   宋月临大喇喇地把手一挥:“没事没事,我不挑食,荤素都可以。”   “那么,”谢蕴看向一旁的沈清言,“有劳沈主簿亲自去安排一番。”   沈清言领了命,转身离开时却心感讶异:永章公主居然长得和那个人有些相似……可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呢?   他走出了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眼水榭之中面对面而坐的谢蕴和宋月临二人,实在想不通透,便摇了摇头,罢了。   “公主请用茶。”谢蕴把分好茶的杯子双手递到了她面前。   宋月临笑眯眯地伸出手去,一点也不客气地冲着他的手就覆了上去。   谢蕴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急着把手抽出来,也没发恼,就是这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宋月临居然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忐忑了,于是老老实实地换了手的位置,把茶杯接过来“嘿嘿”笑了两声:“不小心吃了你豆腐,可别介意,其实我是很有耐性的。”   谢蕴没说话,自顾自静静喝着自己的茶。   宋月临按捺不住了:“你干嘛不说话?”   他便仿佛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公主不是说只来关心一下天御司的伙食的?怎么原来还有话要说么?”   宋月临微微一怔,旋即,她意识到这是对方有意调侃自己。   于是她歪着脑袋托腮瞧着他,笑道:“谢大人既然明知又何必故问呢?我对你说的那番话,难道你当真听了丝毫没有考虑过?还是以为,我说了便说了,像放屁一样烟云散去了无痕啊?”   谢蕴停下了手上喝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用眼梢余光看了其嫣一眼,然后对宋月临说道:“如此说来,公主是认真的?”   “当然了。”宋月临挑起眉梢,一脸那还用说的表情。   “既如此,那么臣也有一句话想问。”   他放下茶杯,姿态端正地对视上她的目光,说道:“红尘多难,我为何要与你赴汤蹈火?”   不是嘲笑,不是骄傲,他只是语调平静地仿佛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   为何?   但偏偏这两个字,宋月临却的确找不到答案来回答他。   “既然你并非不能婚娶,”她默了默,冲他笑道,“那么我争取一番又有何不可呢?你确然没有一定要选择我的理由,可是这并不影响我选择你。你若要问我为何选择你,我只能说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天下美人或许千千万,唯谢少卿千金不换。”   他听了,却不过回以淡淡一笑:“公主即便想要万金,也不过垂手之事。”   宋月临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晌。   “谢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忽然一脸探究地倾身凑近了些,“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咳……”正在喝茶的他被猛地呛了一下,然后,蓦然抬头看着她,皱着眉,脸色有点难看。   “行了行了,你这反应我懂了。”宋月临似乎松了口气似的,又好好坐了回去,笑道,“这么说来你可能顾虑的还是驸马这个身份,这个你完全可以放心,我素来没有什么家暴的习惯,你要是做了我的驸马,我保证会对你好的。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我确实是很有怜香惜玉之心的,怎么舍得委屈你呢?”   出乎意料的,谢蕴还真是没有和她纠结怜香惜玉这四个字,他只是微微一挑眉毛,说道:“那公主就舍得委屈旁人么?”   “旁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有哪个旁人,经过太后那边有意散播之后,她看上了谢蕴这件事难道不是人人都快知道了么?   但谢蕴却并没有对此解释什么,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水廊上正在朝他们走来的提着灯笼的宫人,然后回过头,说道:“公主的错爱,谢蕴心存感谢。但恕臣直言,婚姻之事,贵乎两心相悦,专诚以待。但公主与臣,显然并非如此。”   “所以你的意思是,其他公主和驸马,都是两心相悦,专诚以待了?”宋月临笑了笑,“巧了,我和她们偏偏不同,我无需你对我专诚以待,你是否心悦我也不打紧。我既然有幸得到了你,便不会对你多加桎梏。这么说吧,你以后若是有了心悦的对象,你高兴了,收进来便是。”   一番话说完,连一旁的其嫣也不由诧异地看向了她。   宫人走进来在水榭里挂上了点亮的宫灯,摇摇光影映入水中,衬着夜间花色,静谧华丽。   沈清言安排好的晚饭此时也由宫人端了上来,一道一道小菜布在宋月临面前,末了,在她面前放下了一副碗筷。   “公主请慢用,”谢蕴站起了身,“稍后云流会送公主回宫。臣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你不吃?”她赫然抬头讶道。   他淡淡一笑:“我已经吃过了,这是专门为公主准备的。”   “诶?诶?诶?!”宋月临叫不住他,有些懵圈儿的她这时才反应过来,“我还带了汤给你喝呢!谢蕴?谢蕴!”   眼见着那人充耳不闻地越走越远,宋月临有些憋闷,一屁股重新坐了下来。   “哼,不吃白不吃。”她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熊掌豆腐就放进了嘴里。   似乎……哪里不对。   “公主,”其嫣看着她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古怪,“您怎么了?”   “噗!”她一口气没憋住喷了出来,“好苦!”   “公主,今天是百年不遇的大凶日,少卿说要以苦行压制。”云流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解说道。   宋月临猛灌了大半盅自带的汤水,末了,抬头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笑容可掬着:“那你们少卿一定没跟你说,我就是你百年不遇的凶神。”   ? ☆、心窍 ?  这日,天气晴好,和风暖阳。浣玉堂内女弟子行行列列个个端庄地站在绿荫环绕的院子里,院中另一侧,则站着官学众男弟子。   而在这两拨人前面,还横站着一排身着天御司神侍郎衣饰的少年。   这破天荒的阵仗,只因身为官学山长的谢蕴极难得的来到了浣玉堂,且是为了处理学堂纠纷而来。   虽然从学制上浣玉堂也归于官学管辖,但毕竟因是女子学堂,所以平日里基本都是靠掌事女傅运行一切事务,只是每月需去谢蕴面前述职,以及遇有重要事务时需上报待决。   于是,当众人皆被召唤至此时,无论男女,心中都是谨慎而忐忑的。   他们几乎人人都以为雍南公主这件事最后终将一推再推不了了之,却没料到,谢蕴真的来了。   “今日令三堂弟子齐聚此处,是为了就数日前雍南公主与蔺婉儿发生纠纷一事,做出学堂处置。”谢蕴并没有穿他天御司少卿的官服,只是着了一袭月白绣暗纹常服,腰间缀着一块极为通透的圆形镂空雕兰玉佩,正中间竖刻着天御司三字,下坠蓝色丝绦,润泽雅致又十分显眼。   他就这样站在众人面前,但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   “沈主簿,”他眼神微微一侧,看向一旁的沈清言,“邵侍郎到了吗?”   ***   宋月临走到浣花堂院子东南角那棵槐花树下时,正好看见的,便是穿的十分周正讲究,一看就是个官家公子打扮的邵承天走到了谢蕴面前。   谢蕴看着他,说道:“姗姗来迟,所为何事?”   “回少卿,”邵承天向他行了个拱手礼,然后转身向着众人扬声道,“学生今日向沈主簿告了个假,去了蔺府提亲。”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隐约有些骚动。   而邵承天的目光落在雍南公主的脸上时,一顿,眸中透出一股坚定和不屈之色。   雍南公主撇开视线,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谢蕴嗯了一声,说道:“既是人生大事,自然值得高兴。此事倒也正好提醒了我,还有一件事也应顺便向大家声明。”他说,“天御司门下众人,从先祖圣君开国立司以来,便一直有清善其身的修性之道。但这清善其身,却并非意味着不可婚娶,你们也应该知道,天御司中成家立室的先辈大有人在,往后若见到也不必大惊小怪。”   “此次雍南公主与蔺婉儿之事,是非已分,但念雍南公主乃因好意而行急事,方误伤了同窗。所以,我决定从轻处罚,以十板戒尺,小惩大诫。”谢蕴看向站在女弟子前列的雍南公主,说道,“公主,请你近前。”   宋月临看着雍南公主那个小丫头恭恭顺顺地走过去,心里有些好乐,也越发觉得这个谢蕴看着和高山雪莲似的,心眼儿恐怕却比莲藕还多。   十板戒尺之罚说来并不严重,说到头也就是堂上师者之罚,算是圆了长公主和雍南王的面子。可是他居然却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自来打,对蔺家和太后的交代也一点没落下。最妙的是顺道让邵承天郑重其事地去把亲给提了,还为自己天御司正了回清名。   一箭三雕。   若是换作自己,她想,恐怕是没办法做到这样周全的。想到这儿,她不由又有些感叹,看来要得到这位天御司少卿做驸马,可真真是比想象中困难多了。   谢蕴所用的戒尺是历代官学山长专用的,受赐于开国先祖,以上好的黄花梨木为材,上刻尊师重道四字,尾坠一枚衔了五彩玉珠的金丝结,阳光下彩光熠熠。   面对这样的戒尺,没有任何一个学生能说半个不字。   于是当雍南公主低着头迈着小步走到谢蕴面前站定之后,连个畏缩犹豫也不敢有,老老实实地就略有些瑟缩地把双手为捧状摊开送了出去。   谢蕴从沈清言手中接过戒尺,转眸,扬手,然后毫不犹豫地落了下去。   “啪!”   这听上去便丝毫没有放水的声音,震得其他学生心头皆不由微微一颤,娇生惯养的雍南公主更是疼的眉眼紧皱。   宋月临看着谢蕴就这么完全不怜香惜玉地打完了十板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想到自己原本还有来缠着做他私学弟子的打算,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手心。   “其嫣,”她忽然道,“你对学医有没有什么兴趣?”   其嫣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微怔后才道:“婢子是公主的侍女,对行医之道从未接触过。”   “那就是说你并非不感兴趣,只是没机会了。”宋月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话中隐含的意思,然后挑了挑眉梢,“本公主现在给你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你去御医院跟着百里青凤学些药理,可好?”   其嫣蓦地愣住,旋即耳根泛红,似乎一时接不上话:“公主……”   “好丫头,帮帮忙,你看那个谢蕴对自己弟子多下得去手,我这样的资质恐怕被他用那戒尺打两回手就能肿成猪蹄,他的豆腐可是一点也别想吃到了。”宋月临伸手搭住了她的肩,“百里青凤和谢蕴不同,再怎么样也会卖我个面子,不会对你下重手的。何况你又这么聪明,相信他也挑不了你错处。谢蕴这块骨头太难啃,你在他这个好友身上也得帮我下下功夫才行。”   其嫣听了她最后一句话,脸也唰的红了,迟疑了良久,才在宋月临的催促下点了头,领了命。   ***   宋月临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她回头很快就在太后那里请了旨,打着让自己近身侍女由御医院掌令亲自教授一些医理以便更好地侍候自己的名头,很顺利地便让其嫣成为了头一个享有此特殊待遇的宫女。   其嫣心事满满地走在通往御医院的路上,还未回过神,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她认出,这正是景春宫的掌事宫女。   “长公主要见你。”对方斜看了她一眼,语气淡凉,说完,目光也不在她身上多停留,转身便当先引路而去。   其嫣却并不意外,她深呼了口气,举步跟上。   七拐八拐了两次,那掌事宫女推开了面前一间偏室的门,其嫣随她走进去,果然见到了正站在窗边凝视外间景色想着什么的安阳长公主宋云霓。   “婢子见过长公主。”   宋云霓转过头,神情一如往常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去了永章身边,便真成了断线的风筝了。”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其嫣连忙回道:“婢子不敢。”   安阳公主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听说她将你整日带在身边,亲近的连她从永章郡带来的人都对你心有怨念,她对你的这般信任,你可能分出真心,还是假意?”   其嫣默了默,说道:“回长公主,依婢子看,此事并非真心也并非假意可区分。永章公主她近日来心思全在谢少卿身上,每日里带着婢子,也不过是为了获取些可用的信息。若论其他,实在也辨不出什么来。”   宋云霓听了她的话,却沉默了半晌。   “她对谢蕴,可是认真?”   “是否认真,婢子不知。”其嫣道,“但永章公主确实对谢少卿说了,要他做她的驸马。”   宋云霓轻轻一笑:“凭她么?她那些对付男人的手段,玩玩永章郡那些不入流的男人还可。在谢蕴眼中,不过自取其辱。”   其嫣低着头,没有搭腔。   “她让你去接近百里青凤?”即便此事其嫣还没有对她汇报什么,但宋云霓仅凭这个消息,便已可推测出宋月临的用意。   “是。”其嫣便也没打算瞒着她,“公主说,谢少卿那条路不大好走,所以要同时试试迂回行事。”   宋云霓顿了顿,说道:“你可分辨过,这是她真心意图,亦或不过是支开你的借口?”   其嫣心里蓦地“咯噔”一声,这后一个可能性,她确实从未想过,而当这个可能性被安阳公主指出之后,她听着宋云霓的声音,不由打了个冷颤。   她稳了稳心神,回道:“应是真实意图。毕竟,这是她在浣玉堂见到谢少卿当众责罚雍南公主后才临时做的决定。”   宋云霓沉吟片刻,“嗯”了一声:“既如此,那你便先照着她说的去做吧。接近百里青凤这件事,将来或许也会对我有些用处。另外,”她说着,复又看向她,“永章公主素有爱美之心,你是否也应该为她介绍一番,这王都之中值得她一去流连之地?也好让她不要因为被谢少卿拒绝而伤感。”   其嫣咬了咬唇,点头:“婢子明白。”   宋云霓款款走过来,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头。   “不要让我失望,”她说,“待你二十五岁时,我自会放你出宫。”   其嫣压抑着犹如擂鼓的心跳,回道:“是。”   ***   “哎呀。”宋月临一剪刀下去不小心剪掉了一个小花骨朵,她捡起来捏在指间细细看着,啧啧心疼。   身后侍女走上来唤道:“公主,先喝点银耳羹吧。”   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锦帕,把花骨朵放在了上面,又递还了过去。   “其嫣和掌事宫女去了清凉殿。”侍女接过时低声道。   宋月临低低“嗯”了一声,脸上惬意笑颜不变,伸手轻轻摸了摸躺在锦帕上的那朵仍鲜嫩的花,说道:“准备些鲜花饼,我要去趟天御司。”   ? ☆、难测 ?  谢蕴坐在书房里,一边接过旁边随侍递过来的茶,一边拿起笔在刑部上报死刑的折子上批了一个“核”字。窗外已近初秋的天气,浮动阵阵轻风潜入,不断缭绕着案上香炉青烟。   “大人,”云流忽然如临大敌地匆匆跑了进来,“不好了,永章公主她又来了。”   笔下微微一顿,谢蕴抬起头看着他:“来便来了,你紧张什么?”   “能不紧张么……”云流低声嘀咕,“上次您捉弄她吃苦饭,她逮着我的脸捏,那手劲儿,可大了。”说着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当时自己这场俊脸差点被永章公主给当成汤圆似的捏扁搓圆,他就心有余悸。   谢蕴扬了扬唇角,放下笔,说道:“你不必担心,这回不在饭点上。”   话音刚落,便有个女声朗朗接道:“什么不在饭点上?”   宋月临一脚从门外踏了进来,看见谢蕴,笑眼弯弯:“流芳你饿了?我特意让人做了点心,正好配上你这儿上好的茶来品尝。”   她经过云流面前时,一眼瞥到这眼神有些闪躲的人,于是停下脚步,笑道:“上回捏疼了吧?姐姐手劲一时没控制住是大了些,来,今儿请你吃块饼道个歉,男子汉别这么计较,还跑到你少卿面前来告我状可不厚道。”说着伸手从被打开的食盒里拿起一块鲜花饼塞到了云流手里,然后拍了拍手,“快去吃吧,我和你少卿还有话说。”   言罢,她还看了一眼谢蕴身边的侍者,那侍者被她看了一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好转过头去看自家少卿大人。   谢蕴淡淡点了头,示意他退下。   宋月临便高高兴兴地提着食盒就上去了,往他书案旁的垫子上一坐,一边往案上放吃的一边说道:“这可是永章郡出名的小吃,都城里可难得吃到正宗的,你快尝尝。”   谢蕴看了一眼盘中的点心,没动,反浅笑道:“多谢公主美意,但臣还有公务着急处理,请公主稍待。”   于是他便真的不再理她,自顾自看着自己的公文,那专注的神情就好像旁边的都是空气。   宋月临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撇眸示意自己的侍女也退出了屋外,然后拿起盘中的点心,咬了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我可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吃了别人一口苦饭,就要用更难吃的讨回来。”她犹如自言自语般说道,“再说,我也舍不得某人吃的不好啊。”   谢蕴转过脸看着她。   “谢蕴,”她立刻迎着他的目光就凑了上去,“你教我读书吧?”   他往后倾了倾身子,说道:“公主又在开玩笑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宋月临一脸端正地说,“也就是你铁石心肠,看不见我对你多用心,就连长姐送给我的侍女都知道体恤我,主动要去帮我走百里青凤这条迂回线路呢。”   谢蕴眉间微微一蹙,旋即又淡然如常,看着宋月临那双充满了希冀又含着委屈的眼睛,他说道:“公主若有心向学,那么臣和浣玉堂掌事女傅说一声便是。”   “谁要她们教了?”宋月临气鼓鼓地站了起来,“就让你教我念个书,想让你近距离能好好观察观察我是否有值得你欣赏的一两个优点,你干嘛急着把我往外推,不答应就不答应呗,何必借刀杀人。”她转身走了两步,然后回过头,又道,“谢蕴,我也是会生气的,你总是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那样子,活像个小孩子在对长辈撒娇:我真的生气了哦。   这气生的太不认真,谢蕴都不知道是否该形容她此刻的离开是拂袖而去。他静坐了片刻,撇眸看着盘中只被宋月临咬了一口便丢在一旁的鲜花饼,然后伸出手另外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细细品着,不知在想什么。   ***   入夜,华灯初上,凭高望去,整座都城都笼罩在一片彩色光晕之中。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夜灯影繁华处比起平时都更加热闹一些,只因映月湖东畔勾栏瓦舍一带正在进行三年一度的花魁争夺。   坐在望江楼上,都仿佛能听见外间的喧哗。   百里青凤充耳不闻地喝了口茶,说道:“你说永章公主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费着劲儿把侍女弄到我面前来,我这都还没来得及跟你通气呢,她转头自己就把意图给你交代了个底朝天,这走的什么追求路线我也是看不懂了。”   “她不是说了么,”谢蕴往棋盘上放了颗黑子,“那侍女是长公主送给她的,也是主动提出要为她去接近你的。”   百里青凤皱眉忖了忖,忽然,似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她是有意跟你说的?她不相信那个叫其嫣的侍女,但又不能让长公主对她生出嫌隙,所以一桥搭一桥,借用她对你有兴趣这件事,把人送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放着?”   谢蕴抬起眼帘,问道:“难道你觉得没有这个可能性?”   “你是不是把她想得太沉得住气了些?”百里青凤半信半疑,“她今天终于因为吃瘪而对你发了顿脾气这件事,难道不是意味着她始终还是任性的公主脾性么?一次两次得不到便要哭要闹了。也许,她只是觉得让人接近我这件事办的很明显,她用不着对你掩饰什么,还不如早早来表明心迹讨个好。”   “公主脾性。”谢蕴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说道,“你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公主,真认为永章公主的脾性和她们很像?”   百里青凤手里捏着白子半晌没有放下去:“那你意思是?”   “若是旁人,我会认为她是故意这么做,因为她已经开始为自己留后路。”谢蕴转眸看着窗外有零星闪烁的夜幕,“无论到时候其嫣再以为她接近我的名义做了什么于她不利的事,她都可以凭今日的拂袖而去撇的一干二净。”   百里青凤有些听不大明白:“你说‘若是旁人’,那若是永章公主呢?”   谢蕴沉默了须臾。   “不知道。”他说,“我看不透她。”   “那有什么看不透的?你这心思圆滑地连长公主和太后都握不住,居然能说出看不透她这种话?就永章公主那个好美色又随心所欲的性子,早就传遍整个朝野了。”百里青凤道,“照我分析,她确然是看上了你的皮相。不过么,你半点机会也不给她,所以她就决定最后一搏,来找你讨好表真心想做你的学生,可你还是不肯给她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机会,于是她就恼了。至于这恼是彻底的,还是暂时的,那就要看她对你的兴趣有多大了。”   谢蕴似在想着什么,没说话。   “不过她就算今日只是发发小性子,来日迟早也是会对你彻底没有兴趣的。”百里青凤终于寻了个好位置把棋子落了下去,“毕竟你终究不会遂了她的愿,何况她那样的人,今日对你起了色心,将来也会再看中了其他的皮相而将你弃如敝屣。”   谢蕴淡淡转眸,看着他:“今日的棋局,加些赌注吧。”   “嗯?”百里青凤没料他突然转了话题,“什么赌注?你不是一向不肯行赌局的么?”   “今日来了兴致,”他说,“你不是一直打我那本九莲曲谱的主意?用你那幅白露春梅图真迹来赌吧。”   百里青凤一听,忍不住摩拳擦掌:“行啊,来!”他默默算了算平日里和谢蕴下棋时的胜率,□□开,觉得还是很有希望。      然而一炷香后,他却盯着棋盘,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愿赌服输,”坐在对面的谢蕴悠悠道,“青凤大人,明日劳你派人把画送到天御司来吧。”   “等等!”百里青凤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你的棋风怎么全变了?”简直犀利的让他措手不及。   “平常和你练手是为了锻炼进退有度的心性,所以要适应你的水平,习惯输棋。”谢蕴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微微一笑,“不巧,今天有些想赢。”   百里青凤恨不得掐死他,他手里那幅白露春梅图可是前朝大画家薛颖的真迹啊!就这么被谢蕴给坑走了,这要是出门被马车撞了都能死不瞑目啊!   “谢蕴,我今天才发现,你这心眼儿黑的,连墨水都比不上你。我还当你是棋艺退步了,没想到你居然能处心积虑隐藏实力这么久!”   谢蕴仍是不急不恼:“青凤大人谬赞了。”   “我问你,要是今儿这盘棋是我赢了,你当真能把九莲曲谱给我?”百里青凤不得不对这场赌局产生怀疑。   “当然。”谢蕴这两个字说完,还没等百里青凤稍微顺一口气,又续道,“前阵子罚他们抄书抄了十来本,你要的话都可以拿去。”   百里青凤想吐血,难怪他一开场就说明了要真迹。他现在一点也不同情被永章公主那个好色女缠上的谢蕴,相反,他几乎觉得自己对永章公主受的气简直感同身受。   两人正一个悠哉喝茶,一个气得冒烟儿,外面街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少卿大人。”云流从门外疾步走了进来,“东畔那边出事了。”   ? ☆、烟花乱 ?  一脸黑灰的宋月临此刻正在认真回想自己到底是如何被殃及池鱼,搞得如此狼狈的。   事情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彼时其嫣见她从天御司受了气回来便建议她出来散散心,于是她便从善如流来了这据说是楚都中最有名的声色之地。   她一路见到了许多胭脂美人和她们的寻欢恩客,听说了今夜尤其热闹的原因。但她并未去凑那个花魁大赛的热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来到了一条挂着红灯笼的弄巷口,再往里走,觉得这里的气氛似乎清静了许多。   宋月临在一间名为潇湘馆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问身旁的其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灯影恍惚的夜幕下,其嫣看不清面纱后的宋月临是什么表情,她心中原本也很忐忑,但既然已经到了这勾栏瓦舍的地界,无论宋月临选了哪一家,她都只能点头。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走进了这间和别处逢迎送往的热闹完全不同的烟花之地。   潇湘馆的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原本是苏南人。据说二十年前她色艺双全,艳名无人不知,还蝉联了两届苏南花魁,后来因为相中了一个书生,便决意洗尽铅华。但最后却不知为什么,两人并没有走到一起,几年后老板娘又在楚都出现,开设了这家艺馆。   这样的故事和背景,说来,无非是想显示出与其他青楼的艳俗不同。宋月临听了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此刻她坐在包厢里,正一边品着酒,一边听着眼前这几个俊秀男子唱着南曲儿。   听着听着,她忽然开了口,让其嫣再去帮她要一壶带劲的酒来。其嫣脸上一红,眼神闪烁了两下,还是很快领了命去了。   等其嫣出门后,宋月临便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歇了曲子过来。   “方才我身边那个侍女妹妹你们都看见了?”她接过其中一个小倌倒来的酒,笑道,“实不相瞒,你们几个呢,都不大合我口味。但我觉得毕竟钱已经花了,若是不用未免浪费,想来平日里我这个侍女辛苦多劳也没怎么享受过,待会这钱你们便帮我回报于她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末了,一个语调柔婉的男子说道:“我们几个倒是并无所谓,只不过,客官对自家侍女这样体贴,那待会您……”   “你们就不用替我操心了,”宋月临放下手中的酒杯,眉梢淡淡一扬,“待会我自己出去转转,没准能撞上我感兴趣的。”   临出门前,她还回头特意叮嘱:“对了,自然些。她那个人爱向我夫君打小报告,我总得吓吓她,以后才好继续带着她来光顾你们。如此,你们明白了么?”   几个人都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心思,听宋月临这么一说,自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便应了。   ***   宋月临打算借着茅厕遁从后门离开,结果刚走到后院的花廊上,忽然就被人从后面一把给拉住了。她定睛一看,皱了皱眉,这货一身的酒气也不知喝了多少。   “你是谁?”这满身酒气的男人半眯着眼打量着她,“眼睛生的还不错。新来的?”   宋月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哄为妙,于是笑眯眯道:“公子,小女子正内急要去趟茅厕,您不如先回房里等着?”   她说完准备抽手离开,哪知这人却牢牢攥着不松开,她一时不料,猛一转身时手臂被拉得有些发疼。   “爷今日兴致好,不想回房。”他越靠越近,酒气也越来越浓,“这花廊之地,也别有一番风情。”话音落下,他竟伸出另一只手忽然拦腰将她往怀里一搂。   宋月临有点想发飙,这么重口味的风情本公主要享受也轮不到和你啊!   她刚攥了攥拳头,突然,从这男人背后传来一声冷喝。   “不知廉耻!”   宋月临一怔,要不是声音完全不同,她几乎都要幻想是谢蕴的男性尊严受了刺激来捉奸了。这世上居然还会有男人嫉妒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对,这场合,也可能是有男人嫉妒眼前这货和女人在一起?   “赵毅!”那人又沉声怒喝了一声。   宋月临这下听明白了,果然是冲着男人来的,那么她这个女人就能安全退场了,于是她趁着面前这人转身回看的时候举步就溜。   结果她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抓在对方手里。宋月临回眸一眼见着来人的阵仗,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不好,事情要大。   她不由望了一眼新月半弯的天空,不由感叹今天真是时运不济。原本她是打算将计就计,教训教训其嫣这个细作然后顺便捏住这个把柄备用,看是留着掌控其嫣呢,还是拿去挑拨宋云霓和安阳侯。谁知偏偏遇上别人家的恩怨把她给牵扯了进来,再一闹,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她永章公主来烟花地寻欢作乐了?   “原来是萧山王。”出乎意料的,这叫做赵毅的醉汉似乎还有六分清醒,见到来人后眸中精光一闪,假模假样地笑着行了个礼。   萧山王?宋月临一愣,那不是三皇兄的儿子么?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再看过去,这回仔细一打量,眼前这一身锦衣的年轻男子容貌英挺俊朗,面色严肃,气势如山。真是宋怀璟那胖小子?   这边赵毅假模假样地笑着刚行完礼,那边宋怀璟却冷冷盯着他,半晌,忽然伸手从旁边侍卫的手中拔出了佩刀。   宋月临不由跟着赵毅霎时脸色大变。   “郡王!”看着宋怀璟提着刀走过来,她赶紧一挺身挡了过来,“有话好好说。”我去你这混小子,动不动就要见血,要杀就不会约出去杀吗?别连累我们这些无辜人士上公堂啊!   宋怀璟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冷冷一撇眸看着她:“没你的事,滚远些。”   “我倒是也想……”她一句“我倒是也想滚啊,但你先让他松手行不”还没说完,就被宋怀璟往旁边一掀,这手劲丝毫不怜香惜玉,偏偏赵毅那混球早不放手晚不放手,这个时候就下意识松了手。   宋月临毫无准备地就被推倒在了地上。   “萧山王,你不要乱来。”赵毅退无可退地一脚后跟撞在了花台上,虽极力掩饰着,但声音仍有些微微颤抖,“我也是朝廷命官,你今日若伤了我,我舅舅也会去向长公主讨个公道的!”   宋怀璟听了,只冷声一笑:“好啊,我也想听听皇姑她会如何处置你这亵渎同僚之妻的败类!”   “你不要血口喷人!”   宋怀璟手中的刀刃若即若离地在他衣摆上游弋:“你这费事的玩意儿,要是管不住,不如我帮你一劳永逸?”   赵毅脸色一白,咚地跌坐在地。   宋月临正悄悄弓身往一边走廊上蹭,刚要站直身子开溜,却冷不防又被个急急跑来的人给撞了一下。   “大人,不好了,宗正寺的人来了!”是冲着赵毅跑去的。   赵毅一愣:“宗正寺的人来这儿干什么?”   “我让人去通知的。”宋怀璟眸光暗沉地看了他一眼,似带着轻屑,“这么大的事,当然要让宗正寺知道,不然他们还真以为我对堂堂兵部主事用了私刑。”   宋月临站起来刚走了两步。   “还有你,那个穿绿衣服的。”   她一顿,然后听见宋怀璟在后面继续道:“你也留下来为你的客官做个见证。”   见证你个鬼啊!宋月临再也懒得不动声色了,她决定有多快跑多快,于是立刻撒开脚步就奔了出去。   她朝着后门的方向撒开了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间房,然而就在她刚跑到一间拐角的厢房门口时,她忽然听见从里面传来阵阵求救声,又是不要,又是放开我的。   她本来已经跑了过去,但这声音太过耳熟,她脚下蓦地一顿,心中纠结了片刻,然后返身回去一脚踢开了门。   果然,那张挂满了纱幔的床上,衣衫凌乱面色通红的其嫣正泪光闪烁地被压在看上去似乎是喝多了的安阳侯身下。   她见到宋月临,先是一怔,继而开始大喊公主救我。那眼神绝望又委屈,就好像明知不可能,却又忍不住哀求。   这简直是天赐的机会。宋月临心中很明白。她此刻完全可以返身就走,还能帮他们把门关好,事后她只需动动手指便能从中捞取利处。   但是……   她走过去照着安阳侯的腰侧就一脚踢了过去:“醒醒酒,宗正寺的人来了,不想害人害己就赶紧躲一躲。”   言罢一把拉起其嫣,摘下自己的面纱就覆在了她脸上:“行了,看不清,快跟我走。”   其嫣吸了吸鼻子,一边把衣服使劲往上拉一边点头:“公主,柴房那边还有道小侧门。”   宋月临不由一讶:“你准备功夫做的还挺足。”但也知道眼下耽搁不得,于是当机立断,“走!”   两人赶紧跑出了屋外,一路脚下不停地刚刚跑到柴房门口,忽然宋月临听见身后哎呀一声,回过头,其嫣的后领脖子正被宋怀璟拎在手里。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宋怀璟冷声道,“为何一见到官兵就跑?”   “你这不是废话吗?见到官兵不跑,难不成还约着喝杯茶?”宋月临心中想着千万别被其他人追上来看到,只恨他耽误自己的时间,“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把她给我放下。”   宋怀璟闻言,挑眉:“你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还敢命令我?”   宋月临一跺脚:“来历不明你个头!我是你姑!”   宋怀璟一怔,怒道:“你找死!”   “郡王,”其嫣被他拎地呼吸困难,“这位,这位是永章公主……”   “……”宋怀璟愣了愣,手上不由松了劲,“你是……”   宋月临返身跑进柴房往脸上抹了一把柴灰,然后又跳出来,狠狠瞪着他:“你要是敢告诉别人在这儿见到了我,我就把你小时候偷吃太后猫粮的事抖出去!”   说完也不等宋怀璟说话,拉着其嫣就奔到那扇小木门旁,拉开门闩就跑了出去。   一下子跑出去半条巷子远,眼见着离另一头的巷口越来越近,宋月临松了口气,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其嫣,不由生出一股幼时恶作剧后逃脱的雀跃之情,笑道:“哈哈,无惊无险,没逮着。”   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说完一回身,险些撞上了行人,于是脚下猛停。   明明街道上喧哗而吵嚷,但宋月临却只觉面前有半晌寂静。   “谢少卿,”其嫣已经从后面赶紧跟了上来,“青凤大人……”   一脸黑灰的宋月临看着眼前依然衣冠楚楚的谢蕴,唇角抽了抽:“呵,呵呵,这么巧啊……你们,也来逛逛?”   谢蕴看了她片刻,然后又抬眸往她身后那条挂着红灯笼的巷子看了一眼,末了,似笑非笑地说道:“公主方才说,没有被谁逮到?”   ? ☆、何为 ?  “额……”宋月临也不知怎地,被谢蕴这么一看,感觉整个人都没有了底气,“我说我没被那个泼灰的逮着!”话一出口,她感觉连自己都被说服了,“嗨,你也知道我在都中人生路不熟的,走到这儿就被这眼花缭乱的景象给搞得迷了路。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条巷子里,刚从一座楼下经过,突然听见上面有人吵架,一时没准备,抬头一看,可不就被撒了一脸么。”说完还碰了下其嫣,“对吧?”   “是啊,没错。”其嫣赶紧附和。   百里青凤看了其嫣一眼,目光在她还未来得及整好的衣领处略一顿,然后凉凉一勾唇角,神情中带着一丝轻屑。   宋月临这时扫了一眼自己巷子外面的环境,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穿街过巷的刚好从东畔里头穿到了和南边的交界处,往前再一探视线就能看见望江楼那个尖尖的顶,所以在这里见到谢蕴也是一点不稀奇,多半就是他和百里青凤在那儿喝茶然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所以顺路过来瞅了一眼。   想到这儿,她不由再度感叹了一番今日真是有些不走运。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这个形容被你看了笑话,我也是无可奈何。两位,就此别过了。”说完就要走。   却被谢蕴伸手拉住。   宋月临诧异地回过头看着他,要不是今夜的经历太真实,她恐怕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谢蕴很快又松开了手,他看着她,淡淡笑道:“公主就这样回去,恐会十分引人注目。”   谁不知道呢,她这不是正准备随便找家客栈先进去要盆水洗个脸梳理一番再回宫么。   不等她说话,谢蕴便道:“先上车吧。”   他返身离开时,宋月临才发现原来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这么说,他是瞧见自己才专门下车来堵她的?   为什么?莫非是为了故意当着她面笑话她这狼狈样,好让她今后都不好意思去骚扰他?宋月临想,如果他真的是这个打算,那未免也把她的脸皮想的太薄了些。只要她有必要,她对他的骚扰就会锲而不舍。   “把你的玉葫芦给我。”临上马车前,谢蕴停步对百里青凤说道。   后者闻言,脸色一变,看了一眼面露不解的宋月临,又看了一眼谢蕴,最后一脸肉痛的把腰间挂着的一只手掌大的碧玉葫芦给取了下来。   谢蕴接过玉葫芦就上了车,宋月临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跟在他后面也进了车厢。   “这葫芦里装的什么?”宋月临有些好奇,一边说着一边就坐到了谢蕴身边。   奇怪的是,这回谢蕴居然没有摆出一副高岭之花脸让她坐远些,又或者自己避开些。   “雪水。”他头也没抬地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拿出素帕,揭开塞子,把澄澈的水倒在了帕子上。   整个动作不疾不徐,优雅地就像他在写一联字,作一幅画。   然后,他侧身与她面对面,抬手将手中沾了水的帕子轻轻覆在了她的脸上。   雪水沁凉,宋月临不由一缩,怔了怔:“你干嘛?”   谢蕴眸子微微一偏,对上她的目光,说的淡然而平常:“臣手边没有铜镜可供公主使用。”言罢也没有多的话说,只一点点帮她擦拭着脸上的灰迹。   他手下力度透着让人难以拒绝的温柔,宋月临第一次和他靠的这么近,他身上白莲檀香的味道在鼻尖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要不是天已经黑了,她真想看看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这种时候她当然不会傻得说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然后去喊其嫣来帮自己擦脸,心中一喜,她把脸一扬,送的更近了些。   谢蕴不着痕迹地往后稍稍退了一些,看着闭着眼睛一脸等着享受的宋月临,浅淡的笑意在他深邃的眸中一闪而过。   “不如,还是公主自己来吧?”片刻后,他忽然停了手,瞧着她唇边的乌黑说道。   “为什么?”宋月临被他恰到好处的手法和身上好闻的味道搞得迷迷糊糊的,正享受着呢,突然冷不防听他这么一说,有点不能接受。   “臣恐怕自己笨手笨脚,会弄伤公主玉颜。”谢蕴神色不动地说道。   “怎么会呢,你简直太小看自己的手艺了。”宋月临拍了拍他的肩,“开了头就别半途而废,继续吧。”   谢蕴淡淡一笑:“还是让其嫣来吧。”言罢也不等她说话,把素帕往她手里一塞,然后起身掀开门帘让候在外面的百里青凤和其嫣上了车。   宋月临只觉一颗心突然被吊在了半空,怎么着都觉得有些落不着实处,连百里青凤盯着她的脸憋笑憋得难受的表情她都自动忽略了。   四个人待着一辆马车里朝皇宫的方向而去,其嫣很快在百里青凤盯着那个玉葫芦发直的目光里紧紧张张地把宋月临脸上独独剩下的唇上那道看起来和胡子一样的黑灰给擦了干净。   车厢里一时安静的让宋月临有些不自在,于是她先开了口:“你们两个都是去看热闹的?”   谢蕴淡笑道:“路过而已。论及热闹,应不如公主所见的多。”   宋月临干咳了两声:“也没见多少,那种地方我哪能多待呢,毕竟我是打算要迎驸马的人啊。”   谢蕴没有搭腔。   于是又再无话,宋月临有些拿不准自己现在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又沉默了一阵,等她想问问那玉葫芦里的雪水那里来的时候,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少卿大人,到了。”坐在外面的云流掀开门帘说道。   “你不回天御司吗?”宋月临见他在大街上便下了车,不由诧异。   “今日回府中歇息,”谢蕴下了车,回身说道,“公主请慢行。”言罢,顿了一下,又看了她腰间一眼,说道,“公主回宫前,最好先整理一下仪容,除一除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闻言立刻低头一看,……什么时候她腰间多了个男子用的香囊的?!而且还这么没有品位!她赶紧嫌恶地一把扯了下来,不用多猜,肯定是那个醉鬼趁占她便宜的时候顺手往她腰际塞的,这算什么?赏的春资?   想起那张自以为风流的猥琐大脸,真够倒胃口的。她没好气地扬手把香囊扔在了地板上。   等到车轮重新又滚动起来,宋月临才慢慢回过神。   谢蕴这家伙刚才莫不是……在撩拨她?没错,想来自己去了小馆子这件事在他眼中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了,可他一没有板着脸对她更加敬而远之,二没有故作姿态地地嘲讽她,反而还亲手给她擦脸!连和她说话都比平时温柔两分,什么怕弄伤她的玉颜……最绝的是他还不有始有终,关键时候又不做了,搞得她那会儿心里和猫抓似的。   宋月临忍不住摇摇头,这个人到底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她也是看不清了。她以前遇到的男人,要么就是对她逢迎主动,要么就是像卫峥那样一脸受辱宁死不屈状,却从未见过谢蕴这样一会儿一个样的。难道说,自己一转头就去了小馆子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战?不不不,这样想未免太乐观了,也可能他仅仅只是觉得我对他终于不感兴趣自己脱离了苦海,因此心情不错,看我狼狈便顺手发扬他天御司的善心罢了。   她正兀自猜测着谢蕴的心思,不经意一抬眸,看见对面的百里青凤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其嫣的手,其嫣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你看什么呢?”宋月临问。   “公主您,”百里青凤深吸了口气,“要是用完了,可否把那半葫芦水还给臣?”   宋月临眼珠子转了转,冲他一笑:“还给你也行,但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对我说实话,不然我就把它都喝光。”   ***   谢蕴回到府中的时候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他的父亲和二娘此刻应该还在隔壁县城中赏花小住,没料到一脚踏进大门,便从门房口中得知了他们昨天已经回来的消息。   “你二娘身体不大舒服,说想念家中厨房做的豌豆糕,所以我们便提早回来了。”父亲谢元华说道,“你最近事忙,今日怎么有空突然回家了?”   其实谢蕴自从入了天御司之后回家的频率便基本就是一月一次,后来官至少卿之位,就更加少归家。他一直住在天御司里,甚至连本应赐给他的少卿官邸都婉拒了。   “顺路回来看看。”他这么说着,看向一旁那个长相秀丽的中年妇人,淡淡点头施礼,“二娘身体好些了么?”   郑氏立刻还笑回道:“只是感染了一点风寒,你父亲大惊小怪罢了。”   谢蕴点点头,然后对谢元华道:“父亲,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   他转身走出门外没多远,谢元华却忽然追出来在后面叫住了他。   “流芳。”谢元华走过来,问道,“你是否有什么心事?”   谢蕴沉默了一下,看向廊外的花草,说道:“只是有一事辗转难决。”他说完,复又看向谢元华,“父亲,倘若有一事你明知不应为之,却又心有念念。应当如何?”   “这便要视乎,你更想要如何。”谢元华笑了笑,“有些事,只有自己才知其中滋味,不必囿于旁人所言。”   谢蕴看着他,没说话。   “你顾虑之事,是出于自己,还是他人?”   半晌静默。   “我也不知。”半晌后,谢蕴扯出一抹笑来,“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如何。”   ? ☆、是与非 ?  回到景春宫后洗了个热水澡的宋月临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换好寝衣后又心血来潮地躺在软榻上享受起了养颜花油。   “其嫣,”闭着眼睛的她忽然喃喃开了口,“你是不是对百里青凤有意思?”   其嫣一惊,指下力度不由重了两分,她连忙松开手跪了下来:“公主恕罪!”   “恕什么罪?”宋月临懒洋洋地睁开眼看着她,“大好的年华,春心荡漾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打了个呵欠,说得随意,“只是我原本以为你是你们家侯爷的心头宝,所以长姐她才把你往我这儿推,谁知原来你却看不上他。”   其嫣咬着唇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公主今日相救之恩,其嫣铭记于心。”   “哦?”宋月临来了兴致,侧身撑着头打量她,“那你要如何报答我?”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眼下的处境于她而言实在是有些左右为难。   宋月临瞧着她的反应,不由一笑,又重新躺了下来:“也罢,我也不求你什么肝脑涂地舍身护主。对于我身旁的人,我向来只有一个期望,就是将来若有人希望你们坑我一把的时候,你们能念念我这个人的几分好处,下手轻些。”   其嫣默然良久,随即,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眸道:“公主,有件事,婢子想告诉您。”   宋月临一边重新闭上眼,一边语调微扬地嗯了一声。   “其实……谢少卿他是不吃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套的。”其嫣面露难色地道,“所以,您还是别听青凤大人说……”   宋月临倒也不显得惊讶,只随口问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原先有个大学士之女,说来还要算是谢少卿的师妹,因着父辈的关系本也算熟识。”其嫣道,“听闻那时她一心想通过选拔以女子侍郎的身份进入天御司,可是最终谢少卿却选了后来的柳女傅。那时这位小姐还病了一场,谢少卿也去探望了,可听说他只在外间问候了几句便走了,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总之两个月后,那小姐便订了亲,嫁去了异乡。”   语落良久,宋月临弯了弯唇角:“这些时日早看出他是个油盐不进的,其实要说他这性格倒也没什么错,总比那些腻腻歪歪拖泥带水的好。放心,百里青凤那摆明了就是敷衍加等着看戏的话我压根儿没当真。”   说完,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你刚才说的那个柳女傅,我怎么去天御司从未见过?上次浣玉堂里可有她?”   其嫣摇摇头:“柳女傅本来有指腹为婚之约,只是几年前误传了她未婚夫婿的死讯,所以她才走上了立志书香之路。但两年前她的夫婿又突然出现,所以她便辞去了职务,嫁人去了,似乎是嫁去了锦州。”   “哦,原来如此。”宋月临打了个哈欠,“好了,帮我净脸吧,我困了。”   ***   第二天早上,不知是不是前一天晚上折腾累了,宋月临吃了顿胃口大开的早膳,然后便前去寿安殿给太后请安,谁知一进门就撞上了安阳长公主和宋怀璟。   宫室里的气氛似乎还有些不大好,宋月临隐隐有些预感他们在谈论什么。   “璟儿,” 似乎是为了调节下气氛,太后微微笑着招呼她过去,“你看看,可还认得你永章皇姑?”   于是宋月临笑得一脸端庄地走了过去。   宋怀璟看着她过来,拱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侄儿见过小皇姑。”   这小子还挺像那么回事。宋月临看得舒心:“乖,免礼吧。”   宋怀璟略略一滞,然后若无其事地向着太后重新转回了身子。   “我是不是,来得不巧?”宋月临看了一眼他们三人,“那要不我先告辞……”   “你也坐下听听吧。”宋云霓坐在那张本就是加上来的黄花梨木椅上,淡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于是在太后江氏随之而来的眼神示意下,宫人很快就把她的位子也添了上来,同样的一张黄花梨木椅。   宋月临刚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一直蹙着眉头的宋云霓便开了口:“璟儿,赵毅这件事,你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丢下君上一人在南山别苑,就为了跑回来找赵毅算账还搅得闹市不宁。把宗正寺搅进来不算,如今还要三堂会审,”她冷嗤一声,“你可知这一上堂意味着什么?”   宋怀璟沉声道:“侄儿知道,三堂会审,意味着事情闹大,无论哪一方败诉都不会有善果。”   这一次,连太后似乎也有些顾虑:“赵毅毕竟是赵谦将军的外甥。公堂之上,最后他无论有罪无罪,你这也是得罪了人啊。”   “那也无妨。”宋怀璟扬声道,“太后与皇姑代君上监政,自然有许多顾虑。但怀璟只知,他赵毅素来人前人后表里不一,弃赵谦将军的名声于不顾,放肆浪荡。他今日调戏的不过是我属下的妻子,”他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到了宋月临脸上,“来日,焉知他不会色胆包天,调戏到公主的身上?!”   “他敢?”宋云霓脸色有些难看,顿了顿,颇有些无奈又好气地看着他,“你这个死脑筋的小子!”说完似乎也懒得多言,起身便走了。   太后也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便等着三堂会审的结果吧。”言罢挥了挥手,让他们散了。   宋月临和宋怀璟一前一后出了寿安殿,她一脸端淑地走着,笑问道:“郡王的记性是不是不大好?”   宋怀璟一愣,脸上竟泛出一抹红来,身材高大的男人老老实实地停住步伐,低下了头:“小皇姑,你当真这么忍心对待我?”   哟,这小子居然还有两幅面孔。“郡王,您刚才还说别人人前人后表里不一呢,”宋月临伸出食指在他脑门上一点,“我看你这小胖猫也不遑多让嘛。”   宋怀璟抬起头看着她,须臾,原本严肃正经的脸忽然就扬开了笑意,越来越浓,竟如阳光般灿烂。   这倒还有些小时候的影子。   “小皇姑,我好想你啊。”宋怀璟抓着她的手兴奋地晃了晃,“好多年不见了,你不想我吗?当年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这么多年也不写封信回来。”   “想你这小胖子做什么?”宋月临抽出手,摇了摇扇子,“昨儿不是还说我找死吗?又是让我滚远些,又是说我来历不明的。我在永章郡过得不知道多逍遥快活,那里样样都比你们这儿的好。”   “骗人的吧,”宋怀璟挑了挑眉毛,笑道,“我虽然近日不在都中,但也耳闻永章公主正在追求一人,若是永章郡真的样样都比都中的好,那你要他做什么?”   宋月临嗨了一声:“等他跟了我那就是我的人了,不也是比你们这儿的好么?”   “难道都中其他男子就都比不上他了么?”宋怀璟道,“不如说你们看男人的标准太过狭隘。”   宋月临听他语气似乎有些奇怪,像是有点酸,又像是有点不服气。   “怎么?”她冲他一勾唇角,“嫉妒啊?”   “我有什么可嫉妒的?”宋怀璟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想嫁我的姑娘也多着呢。”   说到这个,宋月临倒有些好奇:“那你怎么还没成亲?”   他顺口便回:“咱们两同岁,你都还没成亲,我没成亲有什么奇怪?”   宋月临眯了眯眼睛:“找死吗?”   宋怀璟赶紧咳嗽了两声,望了望天:“不是……我不是说你没人要,我知道你是因为日子原本就过得很滋润所以才不想成亲。我么,其实不是没有人选,只是太后和安阳皇姑她们两意见不统一,我懒得在她们中间选,就说自己年纪还小,过几年立业再成家也不迟。”   废话,她们两意见能统一就有鬼了。宋月临默默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又道:“三堂会审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话题说到这儿,宋怀璟的面色旋即又转冷峻端肃:“这要看三司的大人们怎么断了。”说着看了看她,“你不是最近和谢蕴挺熟?不如去打听下他的意思?”   “好啊。”宋月临正愁没借口往谢蕴身边理所应当地凑,于是立刻扬起扇子一挥手,“那我去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先声明啊,我这可是为了你才勉为其难去问问的,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我不保证,但人情你还是必须要欠着的。”   宋怀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旋身而去,半晌,才无语轻笑一声:“这个小皇姑,还是和从前一样。”话音落下,神情却渐渐深沉。   ***   “三日后便是开堂之日,”刑部尚书商固看着坐在面前正在沏茶的谢蕴,面露难色,“少卿大人觉得,应该如何论断为好?”   “这赵将军现在还在南边与狄丹人作战,眼看着近日捷报频频就要取胜班师回朝,如今我们却在这后面审他的外甥……”宗正寺的陈宗正也叹了口气,“这萧山郡王真是会给我们找难处啊。”   谢蕴分好了茶,一人一杯递到了他们手中。   “难处倒也算不上。”他拿起自己那杯,说道,“现下孰是孰非还未可知,两位大人等首日升堂之后再烦恼也不迟。”   商尚书有些坐不住了,拿起的茶杯又放了下来:“少卿,无论如何,此事还要请你多加提点。”   谢蕴淡淡一笑:“商大人多虑了。”   商固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对谢蕴这个人,他从前仗着自己年岁长,涉足刑狱的资历长,其实从未将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天御司少卿看的多么当回事。直到这两年,当朝君上的身体比从前见好,眼看着幼时订的婚约就要提上日程,太后和安阳公主的明争暗斗便开始越演越烈,许多人开始纷纷拿不准应该站在哪边。这其中,就包括从前在安阳公主一人的绝对独大之下过得风平浪静的他自己。   但也恰恰是在这两年,让他突然眼前一阵清明,看见了谢蕴的游刃有余。   他最近听说永章公主有意于谢蕴,倘若事成,只怕朝廷格局又要微变。但……他不由抬眸看了一眼正淡然品茶的这位天御司少卿,心道,他这样聪明的人,应不会让自己平白添上一个公主驸马的包袱。   “少卿,”主簿沈清言从水榭外走了进来,“属下刚才过来时,看见永章公主来了,好像说来还什么东西。”   ? ☆、难决之决 ?  宋月临来到抚琴阁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商固和陈宗正离开,她便顺道盯着那两人的神态瞧了一会儿,倒也没看出什么倾向性的端倪来。   于是她不以为意地一笑,径直朝谢蕴走去。   “昨儿你借我的帕子。呶,”她从袖中摸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素帕,笑道,“洗的可干净了,还往上头熏了香。”   谢蕴便伸手来拿:“有劳公主。”   宋月临却将手一缩,待他抬眸看过来,她笑得狡黠:“流芳,不如留给我做个纪念如何?”   谢蕴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转头对身边侍候的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宋月临见他竟主动屏退了左右,讶异之余,不禁有些喜出望外:“难得你竟私下还有话想对我说,莫非是我十分愿意听的好听话?”   他却淡淡笑道:“恐怕不是。”   宋月临怔了怔,谢蕴的表情此刻看上去虽好像与往常无异,照理说她也习惯了他这态度。但她不知怎地,今天直觉却感觉到了一股不祥之兆。   “公主昨日意外挂在身上的那个香囊,”他的语调在意外二字上有些重,“不知是如何来的?”   宋月临心里一抖,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她心里瞬间转了几转,最后果断决定装懵:“确切的也不知道,只能依稀猜测当时我不是迷了路着急出来么,遇上一个喝醉了酒想占我便宜的趁我不注意挂上的。”说完还嘱咐他,“那玩意儿我已经扔了,你可千万别再提了,挺丢脸的。”   谢蕴说道:“原来如此。兵部主事赵毅正急着让人找那个拿了他香囊的青楼女子,来证明萧山王当时欲对其行私刑,屈打成招。”   “噗……”宋月临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极没有形象地喷了出来。   谢蕴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角,看着她:“不过萧山王说,那是赵毅胡编乱造,也未曾有过那样的女子。”   “这事……”宋月临清了清嗓子,故作淡定地说道,“这事儿吧,依我看最重要的还是赵毅到底有没有意图亵渎别人的媳妇儿。你说是吗?”   谢蕴伸手给自己添了杯茶:“严格说来,是未婚妻子。”   宋月临不觉得有什么区别:“未婚妻也好,已过门的也罢,还不都是别人的媳妇儿。我看先前你们三个似乎已经商议了好一会儿的样子,是否心中已有打算?”   谢蕴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一日未开堂审理,一日便不可有先入为主之见。所以,臣心中并无任何打算。”   “是么?”宋月临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末了,笑了笑,“好吧,既然你口风这样紧,那我也就不问了,不然倒好像显得我多希望赵毅倒霉似的。本来也就是顺道八个卦而已。”   说完她站起身,负手而立:“言归正传,谢少卿,我来了这么多回,你也没好好留我做个客。今日天气不错,我难得地想静静心,不知可否在这园子里借我个地方抄抄经书?”   谢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却也没有拒绝。宋月临对于自己能够得逞并不意外,毕竟这个理由听起来也是很正当,而她当然地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一张红木书案连同椅子很快被放置在了抚琴阁的四季梅树下之后,宋月临看着案上一应俱全的文房四宝和经书,又偷偷看了眼一旁的谢蕴,不由弯了弯唇角。   “那么,公主请自便。”他说完这句话,留下了侍候的宫人和以供所需的云流,便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宋月临自然要叫住他,“你的素帕当真不要了么?”她又把那方帕子拿出来冲他晃了晃。   谢蕴看见了她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略略一顿,举步走了过来。   “但你得先帮我抄一篇,”她果然又把手收了回来,“早听说你书法了得,既然不肯亲自教我,那写个范本让我临帖总可以吧?”   他淡淡一笑,点头:“好。”   ***   暖阳风轻,偶有落英纷纷。宋月临站在正提笔书帖的谢蕴身旁看着他,看见有花瓣落在案上,落在宣纸上,落在他的肩上。   她伸手拈起了那片落在他身上的花瓣。   谢蕴笔下微微一滞,转眸看着她,她就笑一笑:“少卿可不要分心啊,这字若是失了行云流水我可不喜欢,那就要麻烦你重新来过了。”   谢蕴没说什么,换了张纸又重新开始写。   写着写着,他突然觉得身旁的人似乎正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本也不太在意,谁知下一刻,宋月临就撞在了他身上。   “哎呀,不好意思,看的太入神了。”不等他说话,她已经先大喇喇地笑着开了口。   谢蕴静静看了她须臾,忽然道:“请公主稍待。”言罢便放下笔叫了云流一起走了。   宋月临觉得有些奇怪,想问他去干嘛也没来得及,只好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   过了一会儿,云流拿着写好的字帖跑了回来。   “公主,少卿他临时有些事要去官学处理,所以写好了字帖让下官给您送来。哦,对了,他还说您把帕子给我就行了。”   宋月临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们家少卿教姑娘家写个字而已,也这么不自在需要避嫌?”   云流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一问,噎了一噎,才扯着唇角笑道:“少卿他教学时并未拘泥于男女,从前对柳女傅也是悉心教导的。只是公主金枝玉叶,又未曾入过泮礼,少卿他教起来确实不大方便罢了……”   “行了,”宋月临打断了他的解释,“你把帖子放这儿,我自己练练就是。”   这一日,直到日落西山,谢蕴也没有再出现。   ***   接下来的两天,宋月临也没有再去天御司。马上就要公审了,想来三法司的人都有的忙,她可没那么傻自己凑上去再被谢蕴晾着。   于是这日,她把正在苦练认草药的其嫣从御医院捞了出来,领着又上了街。   “公主,大白天的您专门出宫来就是要喝酒吗?”其嫣四周环顾了一圈这酒楼里形形□□的宾客,忍不住联想到那夜在潇湘馆的事,不觉生出一些不安。   “没事,这大门就在大街上呢,怕什么。我听怀璟说这间酒楼很出名,来了还是一定要尝尝这里的女儿红的。看你这惊弓之鸟的样,要不是他这两天也忙,我也就不带你出来了。”宋月临一边示意她自然点坐下,一边侧耳听着邻桌人的闲谈。   ——明日就要三堂会审了,这么大的阵仗都好几年没见过了吧?明日可得去看看热闹。   ——可我听说,那个赵大人好像是被冤枉的,原本是那女子故意勾引他。   ——不会吧,不是说那是萧山王的属下么?   ——这两日都传遍了,说那女子虽然订了亲,可素来品行不端……   她听着,淡淡勾了勾唇角。   “公主,”其嫣忽然唤她,“谢夫人。”   嗯?她一时没回过神,还以为其嫣在称呼自己谢夫人,愣了一下后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一个身形清瘦气质淑静的中年妇人映入了眼帘。   “是谢少卿父亲的继室夫人。”其嫣又低声解释道。   宋月临点了点头,然后,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那位谢夫人竟然转过了头,刚好与不远处这张桌上的她对了一下视线。宋月临也不知道她刚才是不是在看自己,但想着既然遇上了那便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毕竟她此刻还打着他们家儿子的主意,想来谢家人也是有所耳闻的。   于是她整了整仪容,然后款步走了过去。   “谢夫人。”她笑着冲对方打了个招呼。   在知道了宋月临的身份后,谢夫人先是有些愕然,旋即恭敬行礼。宋月临自然不会和她摆什么架子,本来要拉着对方一起吃顿便饭,但谢夫人却婉拒了。   “本是经过所以顺路来给老爷买一壶他爱品的自酿花酒,”谢夫人道,“多谢公主好意了。”   宋月临也没有强留,原本也打算去趟萧山王府的她便索性让其嫣一并结了账,然后说顺路送谢夫人一段。   谁知好巧不巧的,几个人刚刚从酒楼出来才走了没多远,就面对面遇到了带着随侍不知从哪儿过来的谢蕴。   他看见她们,微微一怔,旋即面色如常地走了过来。   “见过公主。”他与她行完礼,然后又对谢夫人很礼貌地唤了一声,“二娘。”   似乎一切都如他平常的样子。但宋月临却觉得,他的态度有种说不出来的疏淡。   “这么巧啊,”她抢先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我刚打算去找怀璟,正好遇上了谢夫人,便想着顺路送她一段。你要不要一起?”   “臣还有事要处理,就不打扰公主了。”谢蕴说完,又冲着谢夫人轻轻一点头,“二娘慢走。”   说完,便径自错身而去。   行了一段路,谢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下一刻,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他回过头,看见宋月临正站在他面前,轻轻喘着气。   “谢蕴,你真这么不想见到我么?”她将他拉进了旁边一条小巷,一掌拍在他身旁的墙壁上,“那天把我一个人丢在天御司就算了,今天当街见着我同你家长辈走在一起,你也能说走就走的?”   谢蕴淡淡看着她:“所以公主认为与谢家长辈走得近了,一切便能理所应当?”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月临立刻明白了他在排斥什么,“我是真的刚好和她碰上了,可不是有心想走什么公婆路线来压你。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用什么强迫手段,不是本人点的头有什么意思……”   “公主。”他蓦然撇眸打断了她的话,“谢蕴今生已立志于天学之道,无心婚姻之事。”他的目光和声音都越发冷淡,“往后,也请公主不必在臣身上浪费时间。”   言罢,挥开她的手,径直离去。   ? ☆、意外 ?  翌日公审,宋月临也出现在了京畿司衙门外,看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饶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她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还好,她今日和这些围观百姓一样只是来看看热闹。作为一个被赵毅那家伙占了点儿便宜又不能公然站出来责罚他的人,她是记仇的,打从心里希望这货倒霉。   其嫣在一旁一直观察着她的情绪,因为老盯着她看,很快就引起了宋月临的注意。   “你一直看我干嘛?”她问,“我早上又不是没洗脸。”   “公主,”其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真的没事吗?”昨天自己分明看见她与谢蕴像是不欢而散。但谢蕴先行离去后,宋月临过了一会儿从那巷子里出来,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自己问起时,她只是笑了一笑,之后直到现在竟丝毫异常也没有。   莫非,永章公主对谢少卿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所以才能放下的这样潇洒,没有得到也不会心疼?   “我能有什么事?”宋月临讶异反问,旋即了然状,“放心吧,长姐要是找你关心我的状况,你就直说好了。求爱被拒虽然乍看作为一个公主是有些丢份,但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回生二回熟嘛,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其嫣一怔,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宋月临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到底是自在随意到真的不介意安阳公主放一个细作在她身边整日里观察她,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她有些想不明白。   这个答案,或许只有宋月临自己知道。   “公主,谢少卿来了。”其嫣一眼看到了那边正从轿子上下来的谢蕴。   “嗯。”宋月临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说道,“他估计并不想见到我,咱就不凑过去了。”   话音刚落,她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小皇姑,你怎么也来了?”宋怀璟站在她面前,笑起来的样子很英俊。   在他身边,除了随侍之外还跟着一男一女,宋月临猜测,这便应该是原告女子和她的未婚夫婿。   这两人看起来倒都不像是什么柔弱之人,尤其是女的,和宋月临一开始想象的样子差别很大。她并不是那种柔顺婉约一看便楚楚动人容易因为被欺负而哭泣的姑娘,相反,她眉宇间有股艳丽的英气。   这种观感,出自宋月临自带的直觉。   “出来逛逛,顺便来围观看看热闹。”她冲着宋怀璟使了一个“你懂的”眼神,“你们可做好准备了?”   “放心吧。”宋怀璟略带轻屑地一笑,“有些人想颠倒是非泼脏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说完,忽然拉起宋月临的手,献宝似的挑眉道:“今天外面出奇的人多,怎么说你也是堂堂先帝公主,看个热闹何必在这儿挤着,当然应该进去看。”   说着就拉着她穿过侍卫开出的道路往台阶上走,宋月临都还没来得及骂他毛病,万一公堂上被赵毅那货认出来自己怎么办?虽然那时蒙着面纱,但毕竟心虚啊,宋怀璟这小子真是嫌自己太低调!   她刚被拽着走到了府衙门口,另一头,谢蕴和商尚书还有陈宗正也一起步了上来。几人目光撞在一起,宋月临默默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踩了宋怀璟一脚。   宋怀璟被踩得毫无防备,疼得一皱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结果看见她倒笑得一脸端庄,然后似乎是冲着谢蕴说道:“我只是路过,碰巧遇到了萧山王,便被他拉了进来。”   言下之意,自然就是我并非是追着你来的。   谁知她话音落下,谢蕴还没说话呢,另一个当事人赵毅又领着人从后面走了上来。   宋月临回头一看,简直无语到极点,要不要这么巧?!   外面围观百姓中不知道谁就先喊了一嗓子:“官官相护!”   接着又有人喊:“调戏别人老婆还倒打一耙!”   随即又有人附和:“判监!”   然后就有不明物体突然越过人墙飞了过来,冲着赵毅而去。在场衙役和侍卫都赶紧去控制人群,场面一度混乱,京畿司的人本来要护着台上众人进去,结果赵毅却似乎着了恼,偏站在那里指着人群怒斥。   谢蕴眉间微微一蹙,正伸手要去拉旁边还不知动弹的宋月临,谁知她的动作却比自己更快。   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个鸡蛋,这一下,正砸中了宋月临的脑门。   而这个鸡蛋,原本是应该要砸在谢蕴身上的,就在他走过来要拉宋月临的那一瞬。   “公主?!”他赶紧扶住她,立刻看向她额头,“你没事吧?”   “没……”宋月临嘶了一声,“就有点疼。还……有点儿晕。”   他便要将她打横抱起,然而斜刺里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按住了他。   “谢少卿,”宋怀璟在她另一侧蹲了下来,“还是我来吧。”   确实有些头晕的宋月临听了这话真想飞起给这不懂事的小子一脚,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又被他给搞砸了,要不是因为他非拽着自己进公堂,她犯得着故意去挨这一下么?难得意外激起了谢蕴的怜香惜玉之心,之前她贴了他这么多回冷脸,就让她享受享受不行么?   谢蕴看了一眼宋怀璟,末了,松开了手,任他把宋月临抱了起来。   因为不知是谁丢的鸡蛋打中了永章公主,消息一传出,全场立刻被一股噤若寒蝉的氛围所笼罩。   “大人,”旁边有衙役拎着个因为害怕而脸色发白男人走了过来,“这个人刚才丢了鸡蛋正要逃跑,被卑职们看见了捉了回来。”   那人双腿发软地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少卿大人饶命啊,草民,草民也是受人指使,并非是有心伤害公主,就算给草民一万个胆子草民也不敢啊……”   谢蕴似乎充耳未闻,直到看着载着宋月临的萧山王府马车渐渐驶离,他才垂眸,慢慢站起了身。   “张大人,”他唤了一声京畿府尹,“引发众乱,不敬公堂,打伤皇亲。三罪并罚,该当何罪?”   张玉低首,回道:“依律,应先判笞刑三十,再判流放。”   “那还等什么?”谢蕴转眸看了那人一眼,然后语调冷沉地说了四个字:“堂外立判。”   ***   宋月临被送回宫后也没能立刻清静,先是太后听说她被砸了所以很快就到了景春宫来探望她,还传了百里青凤来亲自给她检查身体。接着又是安阳长公主特意进了宫来看她,不过两人谁也没提三堂会审的事儿,倒真像是两姐妹间随意闲聊了一阵。   “我困了,睡一会儿,谁来了都给我挡了。”最后,宋月临打了个哈欠,如是嘱咐宫人道。   这一觉便一直睡到了夜幕降临。   宋月临是迷迷糊糊被饭菜香给勾醒的,彼时,她的肚子正有点不计形象地咕咕直叫。   “公主您醒了,”其嫣走过来帮她套上了件纱裳,“婢子们正担心您连晚膳也睡过去了呢。”   宋月临揉了揉额角:“那明早不知得饿成什么样,估计见着人就想扑过去咬一口。”   “正好巧了,谢少卿说他明早再来看您的。”她从永章郡一路带在身边的侍女彩莺当先笑道。   “谢蕴?”宋月临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着她们,“他来过?”   其嫣点点头:“从京畿司回来后就来了,不过公主说谁来了都挡了,婢子们也不敢打扰您休息。”   宋月临觉得有些可惜,她还是很想听听谢蕴来了会对她说些什么的,也许会对昨天冲她说的那些话道个歉?不过她又想起其嫣对她讲的那件事,这个人,也可能来了就和当初对他那个师妹一样,也就是在外间问候她两句。最多对自己道个谢,但若要是她提议他以身相许,估计他立刻就能冷着脸走人。   她若有所思地连喝了三碗粥,又吃了些小菜和点心,最后摸了摸肚子觉得有点胀。   于是她换了件水绿裙衫,头发随意一绾一束,选了支鸟戏花的点翠簪子在髻旁,然后随意领着其嫣便出了门散步去了。   一路慢悠悠走着消食,不知不觉便到了携春殿旁的一片小小的四季梅林里,月光下,宋月临看着眼前的景致,不知怎地便想起了那日天御司里谢蕴教她写字的情景。   想到一直被她追着跑的人明天早上居然自己要送上门来,她突然有些想笑,也有些高兴。   明天,她要同他说些什么呢……   夜风轻至,她似乎听见有人低声咳嗽了两声。   嗯?这里又不是御花园那种热门地方,谁那么好兴致也跑这儿来赏花了?她循声走了过去,很快,她看见一棵树旁边露出了一点蓝色衣角。   等她再绕过去走了两步,一个身上罩着白色披风,头发简单用蓝色锦带束在脑后的年轻男子便进入了她的视线。   这不是宫人的装扮。   “你是什么人?”月色下,宋月临觉得他的侧脸隐约有些熟悉。   正凝神看着面前这株花树的他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脸,朝她看了过来。   这是一张非常出众的脸。阅美无数的宋月临一眼便做出了这样的评断。   即便他看起来脸色似乎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轮廓分明的俊逸。更重要的是,恰恰因为这种略带病容的清伶姿态,让他竟平添出一分区别于旁人的风仪。   宋月临走近了,仔细瞧了瞧他的衣饰,发现上面绣有暗纹,但具体绣的什么却看不大清。   但不管对方是谁,她向来对美人的态度都特别好,于是笑了笑:“既然生着病就别大晚上的出来吹凉风了,快回去歇息吧。”又看了一眼他手上,啧了一声,“一个人出来也不点盏灯,呶,”她从其嫣手中把灯笼拿了过来,“拿去用吧。我住得近,不碍事。”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其嫣,并没有急着伸手去接。   廊上有个宫人提着灯笼匆匆跑来,见到宋月临先是一怔,然后立刻行了个礼:“见过永章公主。”   宋月临嗯了一声,心说难道这男子是宫里哪个部门的头?   “君上,您要的剪刀小的拿来了。”宫人一边冲着男子说道,一边毕恭毕敬地双手把一把金色的剪子呈到了他面前。   宋月临愣了愣,蓦然撇眸朝他看去。   只见他从容将剪刀接过,然后回身剪下了一段缀着花朵的枝梢,握在指间,又旋身看向了宋月临。   “许久不见,”宋胤珝将花枝递到了她面前,笑意微浅,“小皇姑。”   ? ☆、终结 ?  这一觉睡醒,怎么感觉好像世事都变了似的?   宋月临趴在软枕上看着窗台边那个插着梅枝的白瓷花觚,想起先前宋胤珝手持花枝,微微含笑,对她说:“回宫后听说你受了些惊扰,本打算亲自选两枝花去探望你。还记得么?小时候皇爷爷领着我们一起在这里种过幼苗。”   怎么不记得?她想,那时候这位当今君上还是个端方持正聪颖俊逸的小少年,和宋怀璟不同,宋胤珝在她印象里从未有过什么像普通孩童的时候,不仅早熟还有点孤傲。每回和他凑在一起,宋月临都会觉得他在用看傻瓜的眼神望着玩闹在一起的自己和宋怀璟。   要说起来,宋胤珝虽然名分上是她侄子,但其实还年长她两岁,三个人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绝对会以为年纪长个子高性子稳的他才是哥哥。可是在她离开都城后三年,也就是宋胤珝十二岁的时候,她听说当时已经身为皇太孙的宋胤珝意外被侍候的宫人推落水而落下了病根。   今天再见,已是自她离开宫中十五年后了。   “其嫣,你怎么没告诉我君上他回来了?”宋月临侧过脸冲着正在给自己梳头发的人说了一句,言罢又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时公主您正在睡觉,所以承乾殿那边也没人来传话让您去觐见。”其嫣道,“至于君上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婢子听说似乎也是因为三堂会审的事。”   宋月临恍然地哦了一声:“事情闹大了,他身为国君关心一下也是应当。”   “公主,那花觚要给您搁在床头么?”其嫣看她目光一直遥遥定在窗沿上,于是出声问道。   “不用了,你放到外间去吧。”宋月临翻身躺平,说道,“君上赠的花,当然要搁在大家都容易看到的地方。”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那盛着梅枝的花觚,心里疑惑却更深。   ***   然而第二天,宋月临在景春宫里巴巴地等了大半天,也终是没能等到说好了要再来看她的谢蕴。   直到用过午膳,她实在忍不住,派了人去打听,结果回来的消息是:谢少卿从京畿司断完了案子后就直接回了天御司。   “断案了?”宋月临一怔,“结果如何?”   “因诬陷罪判了赵主事一年监,”侍从道,“再以议贵之则减一等刑罚,杖责二十。呈报的折子刚刚送上去。”   “诬陷罪?”她觉得有些跟不上节奏,“不是断的淫亵罪么?”   “起先是议的淫亵,不过两次堂审后认定证据不足,根据双方口供只能断是赵主事行为不端。但是,赵主事却让人假扮证人企图诬陷萧山王那日在潇湘馆对其进行威胁恐吓,所以才……”   嗯?怎么这茬怎么听怎么和自己有点关系呢?宋月临来了精神:“其嫣,走,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陪我去趟天御司!”   ***   谢蕴回来后便在花园里开始修剪起了盆栽。   “大人,”沈清言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忖了忖,说道,“您这次帮着萧山王判了赵毅刑罚,恐怕他的官位也是不保了。等赵谦将军班师回朝后,是否……”   “你很疑惑我为什么要提醒萧山王赵毅找了个假证人,”谢蕴剪下一片残叶,说道,“还把那只香囊给了他?”   沈清言默了默,点头:“少卿既然知道真正捡到那只香囊的人是谁,为何不借此让萧山王大事化小呢?”   谢蕴淡淡一笑:“他既然能把小事闹大,又怎会愿意大事化小。何况,”他说,“有人也不愿意。”   是江氏还是杨氏?沈清言想,赵毅是安阳公主一派的人,要论希望他倒霉的,也只能是太后一派或是与其如今已连成一线的新皇后背后的杨氏家族。   “赵毅的确与长公主府走得很近,”谢蕴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但是赵谦却未必。他们甥舅两向来是一个热衷权力站队,一个保持中立只管报效大楚。”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次被闹上三堂会审的偏偏是兵部职方主事?”他继续说道,“赵毅虽素来行事有不端之处,但凭他那个胆子也还没有大到敢意图亵渎良家妇女的地步。”   沈清言有些愣怔,旋即,似隐约了然了什么。   “偏偏是兵部,偏偏是赵毅,偏偏是太后和长公主都喜欢的萧山王。”谢蕴抬眸,看着眼前这株已经被他修剪的十分漂亮的盆栽。   “清言,”他说,“君后大婚之后,这朝廷的天,或许要变了。”   沈清言心头一紧,刚要说话,园外忽然有人来报:永章公主来了。   谢蕴微微怔了怔,回过头,看见宋月临正自月门外款款而来。他的视线落在她的额头上,那里光洁如昔,果然如百里青凤所言,连一点皮也未破。   “流芳,听说案子判了?”她一走到他面前便笑得眉眼弯弯地开了口,流芳二字简直张口就来的顺溜。   他点了点头:“公主身体可好些了?为何不在寝宫多休息两日?”   宋月临盯着他,眸中闪出些不可置信的光芒,然后笑意慢慢蔓延开来:“听你主动关心我两句,我怎么觉得那么高兴呢?”   谢蕴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的一顿。   他旋即转眸看了一眼旁边的沈清言。后者也是有些尴尬地忍了忍笑,看见谢蕴的眼神示意后立刻便会意借故先退下了。   “听说赵毅找了个人冒充我,”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轻轻撞了撞他的手臂,“谢谢你啊,没把我抖出来。”说完诶了一声,眼睛发亮地看着他,“我竟没注意到你穿这身官服的样子!”   其实昨天在京畿司门前她就看到了,但当时确实也是没注意去欣赏,此刻心情愉悦地一细看,才惊觉眼前这人真真是连穿个官服都比别人看起来有仙气。   天御司的服制以月白色调为主,谢蕴的官服也是如此,只是比起常服来锦衣官服更显华丽大气,鹤鸟穿云的绣纹在他身上也让宋月临觉得有一股清逸之风。   “公主,”谢蕴微微往一旁侧开了些,“昨日之事,谢蕴心存感谢。”   “嗨,小事一桩。”宋月临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主要还是为了趁势装病躲开宋怀璟那只拽着她进公堂的黑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可没想过用这个来挟恩求报。不过一枚鸡蛋,其实真要砸在你身上也出不了什么事。”   谢蕴静静看着她,没有接话。   “怎么了?”宋月临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应该没脏啊。”   “君上大婚之后,公主是否就要启程回永章郡了?”他忽然问道。   “这个,”宋月临笑了笑,“也没人催着我走啊,我不急。也许我会愿意在都中住得更久些也未可知呢?”她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谢蕴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依然那样平静地看着她。   “公主,”他注视着她,说道,“那日小巷中谢蕴所言,是认真的。”   宋月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却旋即复又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天生对美人不记仇么?你那天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放心,不会再让你为难的。”她说着,四下一望,看见了石桌上摆的茶具,“谢少卿,亲手煮壶茶给我喝吧?”   谢蕴没料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顿了一顿,点头:“好。”   她与他便在这石桌前相对而坐,她看着他洗茶,煮茶,分茶,看着看着,竟也觉心中宁静。   末了,他终于递了一杯到她面前。   宋月临接过,深深嗅了一口。   “很香。”她笑着说。然后一饮而尽。   谢蕴一怔。   “好啦,总算讨回些甜头。能喝到谢少卿亲手为我一人煮的茶,我也不亏。”宋月临笑看着他,“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也曾为别的姑娘煮过茶啊。”   他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便又道:“昨日之事,咱们一并算在内,此刻起都一笔勾销了。”   “谢少卿,告辞。”她说完,一笑,转身离去。   ? ☆、立约 ?  半个月后,君后大婚礼前三天,邻国使节陆续到达楚都入宫献礼。   宋月临坐在兰华池旁的玉石栏杆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子里撒着千酥饼的面屑,不多会儿,宋怀璟从另一头廊上大步走了过来。   “来了?”宋月临起身,拍了拍手,“等你半天了,今天这早朝也是议得久。你的人东西都准备齐了?”她问,“先声明,我这回可什么也没带,全打算蹭着你萧山王去游玩的。”   宋怀璟有些欲言又止似的笑了一笑:“小皇姑,这回咱们秋游还要再加一位客人同往。”   “客人?”宋月临侧眸往他身后一看,却也没见到什么别人,“你该不会接了什么陪同使节游玩的活儿吧?”   宋怀璟做了个“你真是太懂”的表情。   “这些应酬活儿最麻烦了,那还是你们去吧。我回头自己再去玩两天也是一样,还更逍遥些。”宋月临说着就要转身往回走。   “不行!”宋怀璟忽然脱口而出道,“你必须得去。”   “为什么?”宋月临狐疑地看着他。   “因为……”宋怀璟憋了半晌,最后说了一句:“因为他是个长相俊美的王世子,你不想去看看?”   宋月临打量了他两眼:“你们早朝上打我什么主意了?”   “没……”宋怀璟刚要否认,就看见她眼睛一眯,丢了个冷眼过来,“东夜国王世子向君上提出了联姻请求,说想迎大楚公主为世子妃。”   宋月临闻言,勾了勾唇角:“大楚公主多的是,找我干什么?”   宋怀璟看了她一眼:“他点了你的名……”   点了名?宋月临真是想笑,这整个大楚都没有人愿意点她的名,也没人敢点她的名。一个他国世子,居然一上来就点了永章公主的名?若说没人指点他,她打死也不信。   想到这儿,她不由一笑,语带戏谑:“真长得很俊美?”   这个宋怀璟倒是能客观回道:“高鼻深目,轮廓深邃,是还不错。”   “还真会投我所好啊。”宋月临意味深长地笑叹道,“君上怎么说?”   “自然还未给准话。”宋怀璟道,“不过,依照目前的局势,君上恐怕也不好拒绝……”   宋月临换了个方向要走:“我去找君上问问。”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对了,”她回过头问道,“谢蕴知道这事么?”   “谢蕴?”宋怀璟似乎没想到她突然会有此一问,一愣之后,才回道,“知道啊,他在朝上。”   “嗯。”宋月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一定很高兴。”   ***   大婚前的承乾殿早已被喜庆之色覆盖,远远望去,满目喜红。即便是看着有几分清容之色的宋胤珝穿着他玄色绣金龙袍站在那里,也会觉得他的脸上多了些红润的色彩。   宋月临走进来后,向着他行了个很标准的宫礼:“永章见过君上。”   宋胤珝正埋头画着他的丹青,听见宋月临来了,也没有抬头,只是含笑道:“小皇姑不必多礼。你来的正好,这幅丹青朕打算明日大婚后送给皇后的,你来看看如何?”   宋月临便走了过去,往他身旁一站,垂眸看向书案上这幅仍在他笔下一点点完整中的画。   “鸾凤和鸣。”她看着画上的一鸾一凤,不由有些诧异,“君上的笔力真好。”   宋胤珝笑了笑:“你这么说,朕倒不觉得是恭维。”他又继续勾勒着一朵并蒂莲,直到宫人端着沏好的茶来呈给了宋月临,他才将画笔放了下来,转眸看着刚刚落座的她,“小皇姑难得登门,不知来承乾殿所为何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宋月临做出一派自然闲散的样子浮了浮水面上的茶叶,“就是听怀璟说了两句话,所以想顺道来问问君上,不知君上对于东夜国那王世子的联姻请求是如何打算的?”   她问得很直接。   宋胤珝微微一笑,也坐了下来:“小皇姑是皇爷爷的女儿,婚姻大事,朕自然不可随意做主许配。所以本想让怀璟先自然让你与东夜世子认识后相处一番再来询问你的意思。”   他回答得却不大直接。   “若永章不同意,君上当真也会拒绝么?”宋月临笑问道。   “你若不同意,”他说,“朕自然会拒绝。”言罢,一顿,续道,“无论旁人说什么。”   “旁人?”宋月临忖了忖,“君上的意思是……”   “朝中大臣们或许有些顾虑。”宋胤珝似有些迟疑地说道,“毕竟,东夜国这次是见赵将军在与狄丹的战事中占了优势,所以才借献礼之名来楚都寻求结盟的。”   这意思,无非就是告诉她就算不愿意恐怕这件事也很难解决。说到底,她一个早就过了该出嫁年纪的公主总不能毫无理由地非要一国之君为了她和朝野对着干吧?   宋月临猜测,估计太后很快就会来做说客。   也罢。她转念一想,也就通泰了许多:“那么我便应君上的意思,先去和这位王世子秋游一日,相处看看再说吧。”   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为难之色,反倒看起来想得很通。   宋胤珝看了看她,笑了笑:“好,朕也愿小皇姑能觅得良缘。”   ***   百里青凤拎着葫芦到了天御司,一见到刚刚从祀庙回来的谢蕴便冲着他晃了晃手里这个比普通葫芦都要大上一圈的玩意儿。   “谢少卿,把你积的那些祁山春露分我一些吧,”百里青凤一副摆明了就是来讨债的表情,“你也知道,上回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千层雪水不小心被……”   谢蕴不等他说完话就转头打断了他:“云流,你去给青凤大人取一些来。”言罢,还嘱咐了一句,“一壶茶的量就够了。”   百里青凤无语地摇了摇头:“谢蕴啊谢蕴,你要不要这么抠门?”   谢蕴径自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水:“你那只玉葫芦即便把水全用了,也不过能将将煮一壶,我已是加倍还了你。”   “你干嘛?”百里青凤忽然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他。   谢蕴抬眸:“怎么?”   “你不是从不喝凉茶的么?”百里青凤用眼神点了点他手上那杯茶水,“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谢蕴把杯子放了下来,“有些渴了,一时没注意到。”   百里青凤轻笑一声:“你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快彻底脱离苦海了,兴奋过头了吧?”   说话间,宫人已经将重新沏好的茶水送了上来。   谢蕴却没去拿已经放在他面前的热茶,只是看着百里青凤,问了句:“你今天不用教导其嫣了?”   “她走了。哦,”百里青凤喝了口茶,说道,“你刚去了祀庙可能还不知道,永章公主和萧山王已经陪着东夜国王世子去了云顶山秋游了。”他说着,挑眉轻笑道,“你看,你运气多好,老天都在帮你。这下你彻底不用担心她哪天想不通又跑回来缠着你了,”说完还叹了一声,“我那时若也有这样的运气就好了。”   谢蕴拿起茶杯淡淡啜了一口。   “那个王世子长得倒还英挺,估计也很合永章公主的眼缘。”百里青凤略带戏谑地说道,“不过我听说他在东夜的姬妾也不少,永章公主嫁过去做了世子妃后,也不知道他们谁能更胜一筹。”   ***   两日过去,转眼便是君后大婚前夕。   是夜,城中花灯簇簇,烟火灼灼。   宋月临坐在长公主府花园的凉亭中,闻声走到立柱旁抬眸看向了天空,夜幕中,一朵朵烟花正在相继绽放。   “是否看着别人成亲的喜庆之景,也有些羡慕了?”安阳公主走到她身旁,微微笑道。   宋月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君上成亲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听闻你这两日与东夜王世子相处的也很不错,”安阳公主微扬笑意的眉眼间隐含探究,“今日你不是陪他在都中逛街么?怎么晚上不一道去映月湖边看烟火放河灯,倒跑来找我小酌?”   “他么,以后恐怕经常要对着的。”宋月临意有所指地笑道,“长姐就不一样了。”   宋云霓抬手轻轻搭住了她的肩膀:“长姐也知你远嫁艰辛,若你实在不愿意……”   “我的意愿没那么重要吧。”宋月临对上她的目光,笑笑,“其实我也并不是太在意嫁去哪儿。好歹过去也是世子妃,来日便是王妃,很多地方我也更能说得上话,就算命不好客死异乡之前,凭这身份我也总能翻一翻风浪,也不枉我在这世上来一场。长姐说,是么?”   宋云霓愣了一瞬。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宋月临的眼神,和她如今说的这番话,总像是她知道了什么,且打算要做些什么。   她是在置气,还是真的知道了是自己建议东夜国向宋胤珝提出求亲永章公主这一要求的?   宋云霓默了默,笑得更温柔了些:“你心中是否还挂念谢蕴,所以才生了些不甘之气?”又道,“永章,无论何时,你都是我大楚位份尊贵的公主,这些消极的话不要再说。长姐虽不能对抗众议,但可答应你,会永远是你作为东夜王妃的后盾。”   宋月临凝了她半晌,然后,垂眸一笑。   “有长姐这番话,永章便安心了。”   一句话,便将宋胤珝和太后都排除了在这做好人的机会之外。宋月临知道,她这位长姐无非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所以才索性把自己推出去,免得将来她站了太后的队。   而太后,虽然留下她或有用处,但不留下也不一定必有损失。所以谁也没有这个必要为了她出头拒绝东夜国这个极合时局的提亲   她笑,真难得这两人能想到一路去。   走出长公主府行了一段路,长接上熙熙攘攘,周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宋月临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其嫣。   “怎么办,恐怕你将来也再见不到百里青凤了。要不要我先去找他谈谈,把你许了他?”她笑了笑,说道。   其嫣低头咬了咬唇,抬眸时却眼露担心地看着她:“公主,您还好么?”   “挺好啊,”她不以为意地说道,“又不是没一个人出过远门,所谓随遇而安,就是过着过着就习惯了呗。再说我又不是去受罪的。”她说完,回身继续往前走。   “公主,”其嫣从身后追上来,“婢子陪您去。”   宋月临讶然回眸:“长公主又为难你了?”   其嫣摇摇头:“公主要远行,婢子愿跟在你身旁伺候。”   “百里青凤呢?”宋月临笑了笑。   其嫣脸上红了一红:“公主,婢子对青凤大人确实有仰慕之情,但是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宋月临瞧了她良久,然后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肩往前走:“好丫头,有骨气。放心,等去了东夜以后本公主给你找个比百里青凤好一百倍的夫婿。”   两人穿过热闹的街巷,一路来到了映月湖的青石桥上。入目处,水面上彩光点点,一盏盏花灯正顺流而下。   “公主,”其嫣唤了一声正探着脑袋在看热闹的宋月临,“谢少卿。”   她便转头看去,果然看见谢蕴正从对面走来。   即便是在这热闹喧哗之地,他步步行来,也是一身的清净之风。   既然遇上了,便没有刻意避开的必要。于是宋月临冲他大大方方地一笑:“谢少卿,这么巧?”   谢蕴走近了,看着她,微微一颔首:“刚从家中出来,顺道走一走。”   宋月临哦了一声:“那你慢慢散步,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就要错身走开。   “公主。”谢蕴却在身后出声叫住了她,“听闻你已应允了下嫁东夜国世子?”   什么?这就已经开始传她已经应允了?真是迫不及待啊。   宋月临有些无语地笑了笑:“应允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吧,毕竟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谢蕴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算是听了。   宋月临也不指望他能说点什么让自己高兴的话,于是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   她一边走着一边犯嘀咕,这么快就把她已经应允了婚事的消息传出来,莫非是打算大婚之后便立刻要宣布?   那这楚都的景致,可真是看一刻少一刻了。   这一晚,宋月临几乎把整个都城里四条主街道都逛了个遍才终于乘着马车回了宫。   通往景春宫的路上有一方小池,池上有白玉水廊蜿蜒,两头岸边还种着花期长达三季的紫叶海棠,风起时亦有落英簌簌。   往时宋月临经过这里都喜欢停驻片刻,而今夜,那树下似乎有人早了她一步。   渐渐走近,那背影越发清晰。待到对方转过身来,宋月临不由有些意外地停下了脚步。   “谢蕴?”她疑惑地唤了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错觉是不是自己走错了路跑到了天御司来,但当她四周环视了一圈后,确认自己走的路是对的。   “你这么在这儿?”她走到他面前,问道。   夜风忽起,吹得她裙摆曳曳,拂落枝上海棠纷纷。   他垂眸看着她,良久。   然后,他说:“公主,谢蕴有三个条件。”   她一时有些没回过神,但却下意识问道:“什么?”   “第一,公主不可干涉天御司公务。”   她脑子里开始有点糊,但还是莫名其妙地被他牵着走:“哦……”   “第二,府中没有君臣,只有你我。”   她有些愣住,只呆呆地点了下头。   “第三,”他却没有立刻说出口,顿了片刻,才续道,“公主不可豢养面首。”   其嫣在后头惊讶地捂住了嘴。   宋月临怔怔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条件?”   谢蕴静静看着她,语气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对她说道:“与公主成婚的条件。”   宋月临整个人倏然呆住。   谢蕴等了一会儿,见她仍愣愣看着自己,于是说道:“若公主不愿意……”   “我愿意!”她立刻嚷出了声,然后又朝他走近一步,眼睛发亮地望着他,“谢蕴,你捏捏我的脸,我没做梦吧?”   谢蕴没有伸手捏她的脸,只淡淡扬了扬唇角,看着她说道:“待君上大婚后,臣会把表书呈上。公主早些回去休息吧。”说完,侧身走过准备离开。   “谢蕴!”恍然回过神的宋月临旋身喊住他,待他回眸看来,便笑道,“你不许我豢养面首,那你也不许另收姬妾,行么?”   谢蕴淡声道:“既许婚姻之诺,自当如此。”   言罢,转身于月色下渐行而去。   ? ☆、大婚之喜 ?  “公主,您还是再吃点儿吧,”其嫣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地看着一大早起来就时不时走神傻笑的宋月临,“不然待会大婚仪式开始,就只能等到晚间宫宴才能好好吃些东西了。”   “其嫣,昨晚我真不是做梦吧?”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问了这个问题。   其嫣便也第三次笑了笑:“不是,婢子听得真真的呢,谢少卿他确实向您求了亲。”   宋月临心满意足地捧起碗喝了一口汤:“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但他这个亲提的真是太是时候。”   其嫣觉得她这句话似乎说的哪里有些不对:“还能为什么呢?自然是因为谢少卿也心仪于公主啊。”   宋月临抛过来一个“你真是太单纯”的深邃笑意,没有说话。   谢蕴喜欢她?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人,宋月临从来就没幻想过一个男人的心意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就对她由排斥到心悦。   何况还是谢蕴那种被追捧惯了的高岭之花!   不过她对原因倒也并不纠结,反正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就行了。虽然她确实有些意外他居然还对自己的私生活做出了约定,什么不许豢养面首……看来他的意思是既然要做夫妻的话就得按照他的规矩里做夫妻的路子走,所以她也就还了一条不许收姬妾。   这位神官大人和别家驸马果然是从外到里都完完全全不同,她竟还真有些期待起和他的婚后生活了。这人身上一直散发着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气息,她忍不住想,不晓得做了人夫君的他会是什么样子?说起来,这下她可能名正言顺地占他便宜了,哈哈哈。   “公主……”   其嫣无奈的声音终于成功把又不知不觉陷入了出神傻笑状态的她给拉了出来。   宋月临“噗嗤”笑出声来,然后低下头,心情愉悦地老老实实吃起了饭。   ***   大楚帝后大婚,自开国以来便有相当严格和正式的流程,而第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在紫云台举行祭天仪式。   因此,宋月临第一次见到了以神官身份出现在她眼前的谢蕴。   彼时她作为堂堂当今君上的皇姑,自然也是盛装打扮地出现在了位于都城北郊的皇家祭坛,紫云台。   丹樨玉阶前,皇亲大臣们分侧而立,左侧前列为皇亲,右侧前列为重臣。而宋月临就站在左侧的顺次第三位,在她的前面依次是太后和安阳长公主。至于右侧首位,则正是新后杨氏的爷爷,当今丞相杨嵩。   祭天古乐响起时,宋月临看见了从山门而入,着了一身月白绣金线白泽神兽的广袖锦袍,腰围九环玉带,头戴金冠的谢蕴。   她看着他面色肃穆地步步款款而来,不由勾了勾唇角,忽然有种骄傲感油然而生。正想冲着他使个心灵相通般的眼色,谁知谢蕴经过她面前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过去了。   宋月临一丝刚荡开的笑意就这么被晾在了唇边。   她虽然向来知道谢蕴行事端方,姿态无懈可击,但或许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来的太突然,所以此刻她不由重又生出些疑惑:昨晚的事若不是她做梦,那会不会,他又后悔了呢?   若谢蕴真的后悔了……宋月临认真地想了想。   那就不能由着他任性了。   大婚仪式由祭天坛到皇宫正殿,一共行了三个环节,但一路上却因为阵仗太大,加上礼仪严谨,所以推进地极慢。   宋月临看着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一身喜服冕旒的宋胤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本就看着清瘦的他似乎脸色更不大好了,不由替他觉得累得慌。   他不过成个亲,倒好像是替所有人成的似的。   好不容易终于折腾结束后,宋月临松了口气,立刻就寻了个凉亭嗖地钻了进去。   “累死我了。”宋月临一边吃着事先让其嫣准备在身上的点心,一边揉了揉脖子,只觉得这高髻顶久了也是受罪,尤其还要时时刻刻保持着非常拘谨的姿态,所以比起平时也会累得更快。她有些佩服比她穿的更华丽,戴了更多首饰,尤其头上还顶着九凤步摇银帽的宋云霓。   “公主殿下——”   宋月临一听这个尾音带了点扬起的波浪感的声音,身上就不由被肉麻地打了个冷颤,一抖,点心碎末就呛了她一下。   “咳咳咳……”她眼睛里险些咳出泪来,好不容易顺下气才勉强冲着来人笑了笑,“世子,这么巧?”   “不巧不巧,”东夜国世子塔图没什么含蓄的习惯,当即回笑道,“我是跟着你过来的。”说着还特自觉地就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她手里的半个点心,又笑了笑,“公主饿了?”   宋月临心说你这问的不是废话么?但她觉得既然别人都撞见她在这儿垫五脏庙了,一个人继续吃独食也不大好。于是她假模假式地微微一笑,问他:“世子饿么?”   “我不饿,早上吃了条羊腿。”塔图说。   宋月临哦了一声:“胃口不错。”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吃着自己的。   塔图看着她吃了一会儿,低头从怀里摸出来一方五彩织锦给她。宋月临本来以为他是给自己擦嘴用的,结果一看这玩意儿又觉得这用来给她擦嘴未免太精致了些。   不止是五彩织锦,还有珍珠流苏。她没有伸手接,抬眸看了他一眼。   “尊贵的公主殿下,”塔图身旁的随从替他开了口,“这是我们东夜国的风俗。那日在云顶山上您赠了我们世子一朵花,所以今日世子便回赠给您他的五彩腰带,算是……”   “你等等!”宋月临忽然站起身朝凉亭外奔了出去,“谢少卿,这么巧啊!”   近处的水廊上,仍穿着一身祭天礼服的谢蕴正率着一众天御司官员经过。   谢蕴停步,转头看着她,施礼:“见过公主。”   宋月临冲着众人摆摆手:“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然后伸手暗戳戳地拽了一把谢蕴的袖子,凑近低声飞快说了一句,“他要送我定情信物了!”   她话音刚落,塔图已经捏着五彩锦带跟了上来,一见谢蕴就行了个他们东夜的敬礼,说道:“神官大人,我听闻了你在大楚德高望重的地位,今日一见果然极有风范。不知来日我大婚之时,你可否也为我的夫人主持一个祭祀祈福之礼?”说话间,已经和宋月临几乎肩并肩站着,身上散发出来的所属意味已十分明显。   谢蕴等着他说完话后,微微一笑:“谢世子赞誉。不过天御司乃大楚皇家神院,恐怕谢蕴无法为世子效劳。”   塔图哈哈一笑,豪爽道:“那只好等我要娶大楚的公主之时再来请谢大人亲自出山了!”   宋月临的眉毛跳了跳,刚想再暗示谢蕴两句要加快速度去和宋胤珝提他们两的事,结果对方已经先极有风仪地淡淡一笑,冲着她说了句“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便一旋身走了。   走了……   走……了。   这家伙难道真的反悔了?!宋月临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哀嚎又怒吼。   “公主,这锦带你还没拿呢。”塔图又要把东西往她手里塞。   宋月临真想一点心糊他一脸,你一个大男人干嘛学女人玩什么送花送腰带的风俗,那朵野菊花难道不是你非要我摘给你的吗?!   但她当然不能真的糊他一脸。于是她果断地选择了三十七计之最后一计,茅厕遁,一溜烟领着其嫣就跑了。   ***   再见到谢蕴和塔图,都是在晚间的宫宴上。   宋月临对吃的一向很积极,所以她入席也入得很早,彼时当她敏锐地发现自己身旁的位置多半就是要被腾出来给塔图坐的时候,她非常及时地叫住了宋怀璟。   “过来和我叙叙旧。”她使了个“坐我旁边”的眼神。   宋怀璟本来是拒绝的:“小皇姑,宫宴上不好窃窃私语,我还是坐那……”   宋月临眉毛一挑:“你还记得当年……”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窃窃私语,我陪你坐吧。”宋怀璟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端端正正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宫宴开始,新婚的国君携着他的皇后从殿后走了出来。   众人起身齐呼万岁,然后平身,落座。   这,便开始了。   两杯酒下肚,宋月临看着殿中翩翩起舞的舞姬,一边碰了碰宋怀璟的胳膊:“赵毅被贬去了肃州,现在兵部职方主事的人选定了么?”   “还没。”宋怀璟道,“安阳皇姑推荐了荣川侯,太后推荐了江道龄。君上仍未定准,打算等赵谦将军班师回朝之后再议。”   等赵谦回朝再议?宋月临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举樽欲饮时,不经意斜着目光瞅了一眼坐在那里的谢蕴。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感应到什么朝自己看回来。   一曲舞毕,塔图忽然毫无预兆地就冲着宋胤珝开了口:“尊贵的楚君,今日您大婚之喜令我想起了东夜有一个习俗。”   宋月临的额角抽了一抽,隐约有种不祥预感,心说你老家习俗怎么这么多且还选着同一天用的?   高高在上的宋胤珝笑了一笑:“世子请说。”   “我们东夜向来有沾喜迎喜之风,尤其地位越尊贵的人,”塔图说,“沾了他的喜气就能使自己的喜事也更加顺遂。所以今夜,塔图也想沾一沾您的喜气。”他说着,低头行了个敬礼,“请您许永章公主为我东夜世子妃。”   全场一片安静,似乎每个人都早有预料。   就连宋月临听见他这么一说,也不过只是闪出一个念头:果然来了。   宋胤珝闻言也依然保持着他不疾不徐的温然之风,笑道:“永章公主乃英祖皇女。她的婚事,自然要她自己点头。”   “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可争议的了。”塔图仍是豪爽道,“公主她已经收了我的五彩锦带,订了亲了!”   此言一出,宋怀璟立刻转头丢过来一个“速度还真快”的调侃笑意。   “诶诶,”宋月临忍不住了,“世子,您那条锦带我可没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私定终身这种话可得说说清楚,别让君上误会。”   谁知塔图给她来了句:“你不过是还没来得及握在手里罢了。”   宋月临真是服了这种莽夫劲儿,眼看宋胤珝和太后安阳公主等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她忍不住又侧眸看了眼坐在那儿似乎都快成佛的谢蕴。   “君上,”宋月临咬牙切齿地深吸了口气,然后回过头冲着宋胤珝笑得一脸端庄婉约,“谢少卿他说有话要说。”   于是所有人一怔之后,都莫名其妙地把目光都投向了谢蕴身上。   “谢卿,你有何话要说?”宋胤珝问。   “莫非谢大人是同意了要为我与公主大婚主持祈福仪式?”塔图喜上眉梢,也问。   全场注目中,谢蕴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   他先向着宋胤珝行了个礼,然后看向塔图,说道:“世子,恐怕谢蕴无法为你效劳。”   不等塔图纳闷出声,谢蕴已向着宋胤珝开了口。   “君上,”他语声平静地说道,“臣与永章公主,在半月前已定了终身之约。”   话音落下,四周倏然一片寂静。   然后,相继响起数声器物掉落之声。   ? ☆、定心丸 ?  半晌的寂静后,是宋胤珝先开了口。   “原来如此。”当朝的国君笑了一笑,“倒是朕的疏忽了。”言罢看向塔图,说道,“世子,看来你与朕的小皇姑到底是差了些缘分。她既然已与我大楚神官互许终身,自然就不能再赐婚予你了。”   “不过,”宋胤珝又转向了谢蕴,“谢卿,你一向行事妥帖周全,此次之事却是你有些疏漏了。”   话音刚落,宋月临就抢着回道:“君上,不能怪谢少卿。原本我们想着等君上大婚后再上表呈书的。谁知那日与萧山王陪同世子去云顶山游玩时永章因不太了解东夜风俗所以令世子生出了些误会,这,实在是永章的错处。”   塔图听着她的话,也是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要说自己信心满满地当众提了亲却铩羽而归,其实是该恼火的。但与这个永章公主已经订了亲的不是别人,而是大楚的神官。东夜自己也有祭司神官,所以神职官员在他们的认知里同样也是地位尊崇的。即便不是皇亲国戚,又或者官阶并非一等,但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比皇亲国戚和一等官员更加不可侵犯。   面对这样的对手,塔图连提出比试抢亲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他转而不由有些埋怨宋云霓,说什么永章公主位份尊贵,要与大楚形成巩固同盟,那么提出求娶她便是上佳之策。这么想着便不由看了一眼这位辅政公主,却见她也似乎有些神色僵硬。看来,此事果真连她也不知道?   “君上说的是,”谢蕴也随之开了口,“此事确是臣思虑不周。”   “好了。”太后江氏笑容和蔼地说了话,“一件好好的姻缘之事,何需搞得这样严肃。我大楚英祖皇女与司天神官结亲,此乃大喜。塔图世子,”她说,“不如便喜上沾喜。若你不嫌弃,你的婚事便包在哀家身上吧。”   太后既然给了台阶,塔图哪有不下之理。原本自己就是来寻结盟的,真要论起来本就处于下势,既如此,还不如彰显些洒脱大度之风。   于是他立刻行了个礼:“塔图谢过太后!”言罢转向宋月临和谢蕴分别又施了个点头之礼,“公主,谢大人,两位皆是塔图敬重之人。”他说着,俯身拿起了酒樽,“塔图便在此预祝二位永结同心。”   宋月临到此时还真有些欣赏他了,身为一国世子倒也的确有该有的风范。于是她也坦然举酒一笑:“多谢世子。”   重新落座后,便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心上愉悦了,宋月临喝起酒来也觉得畅快了许多,但她身旁的人却一直定定看着她。   “你看什么?”她瞅了一眼好像石化了一样的宋怀璟,一抬眉毛,“怎么,我和你同岁,比你先成家你不高兴了?”   “小皇姑,”他说,“你对谢蕴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把他拿下?”   宋月临不以为意地说了句:“不就是你们都知道的那些咯,成日里往他面前凑呗。”   “但他居然就能应了你?”宋怀璟倒吸了一口气,又似复杂地一笑,“难以置信。”   这话宋月临听着有点别扭,她眯了眯眼:“小胖子,找训是不是?你皇姑我很差么?”      “不是说你差,”宋怀璟说道,“是他太像尊劈不开的石佛。何况你还……”话未说完,却忽地打住。   “我还怎么?”宋月临倒想听听这小子还要说出什么让她听了不舒爽的话。   “没什么。”宋怀璟欲盖弥彰似地喝了口酒,“何况,你还是位份尊贵的公主。”   宋月临懒得再去追问,自顾自喝着自己的酒,吃着面前的山珍海味,有事没事再偷瞧两眼斜对面也正在淡定和别人说话的谢蕴,收回目光时再顺道从脸色不怎么好的安阳长公主身上瞥过。   末了,她觉得心情很好。   ***   宫宴散去后,几乎每个官员离开前都去宋月临和谢蕴面前道了声恭喜,就连久未在朝上现身的杨嵩也特意过来和谢蕴道了喜。   宋月临一个个应酬着,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真累。于是当机立断地走过去一把隔袖拉起了谢蕴的手,说道:“不好意思各位,我有些话要同谢少卿单独说两句。”   众人便识趣地让他们“借了一步”。   宋月临这一拉就一直把他拉到了宫廊上,因为这一拉的距离还有些远,她回过神来时也有些担心谢蕴会没耐心地中途便甩开手。   谁知他却没有。   “流芳,你没生气吧?”待她终于寻了个觉得安静的地界,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松了手。毕竟谢蕴难得这么顺从地被她吃一回豆腐,虽只是隔着袖子拉了他的手腕,但也是搁在从前很难想象他不会反抗的。   谢蕴看着她,露出些莫名之色:“公主指什么?”   “嗯……就是我一时慌忙打乱了你的步调,令你先前在宫宴上便提前向君上请了旨,还被他说了。”宋月临有些不大好意思,仿佛全然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故意将他一军的。   谢蕴也没戳破她,只淡淡笑了笑:“公主不必在意。塔图既然提了,早说一日也无妨。”反正什么时候提,宋胤珝都会为了给塔图个面子责他两句。这点准备他若都无,就根本不会去做这件事。   宋月临似乎就等着他说这句话,话音刚落,便立刻接道:“那你明日便正式上疏求婚了吧?”   谢蕴微一颔首:“嗯。”言罢看着她,“公主在担心什么?”   “担心你后悔啊!”宋月临回答地十分直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之前是如何对我的,我当然会有些不踏实。”说着忖了忖,“老实说,我到现在还觉得和做梦似的,你能不能给我吃颗定心丸?”   谢蕴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笑意:“什么定心丸?”   宋月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刚要开口再问,却见她忽然皱眉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公主?”他旋即蹲身去扶,“你怎么了?”   宋月临猛然抬起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趁他一愣神立刻起身一连跳出了好几步远。   然后她看着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僵在原地的谢蕴,笑道:“我亲了你,你却没骂我,那就算定心丸啦。谢少卿,恭喜你求亲成功,本公主答应你了!”   谢蕴无语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了。   这个本性难移的人……他想,却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唇角。   ***   君后大婚后的第二天,使节们便纷纷告辞离开。塔图是第四天上头走的,因为他带走了太后赐婚给他的一位加封了公主衔的宗室贵女,那是太后的亲外甥女。离开楚都前,宋月临和谢蕴都去送了他,而塔图则送了他们一方红木雕花匣子装着的成婚礼物。   “诶,他怎么还是把这条锦带送给我了?”宋月临打开匣子,一脸莫名地看着身旁的谢蕴,“拿错了吧?”   谢蕴的目光淡淡瞥过,一顿,说道:“或许他还未放弃,是让公主等着他。”   “不会吧?”她有些懵,还真没人对她这么执着过。   谢蕴看了她一眼,唇边晃过戏谑的浅淡笑意。   “诶,流芳,”她忽然说,“你看那是不是安阳侯?”   谢蕴顺着她眼神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看见安阳侯从一条小巷里匆匆走了出来,然后径直上了门口一辆早已候在那里的普通马车。   他略略一忖,说道:“公主,你先去望江楼等我。我去一趟长公主府就来。”   “你,”宋月临盯着他,打量道,“该不会是打算去找我长姐八卦吧?”   谢蕴被她哽了一下,一顿之后才道:“我只是要顺路去问一问那道请婚折子的事而已。”   “那你快去吧!”宋月临态度立刻大转,看起来模样甚为乖顺,“这种事我一个女儿家也不好陪着你去催,还得你出面才行。我就在望江楼里先和百里青凤下下棋喝喝茶等着你。”   谢蕴虽然很怀疑她下棋到底能不能坐得住,但看着她这个模样还是笑了一笑,“嗯”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宋月临转头瞧了一眼时隔多日见着安阳侯的远影却仍有些尴尬无措的其嫣,说道:“没事吧?”   其嫣连忙摇摇头。   “你说,长姐她为什么压着谢蕴的请婚折子迟迟不盖公主印玺呢?就算这两日她身体不适,盖个印章也不难吧?”宋月临似笑非笑仿佛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句。   对于此,其嫣并不敢妄加揣测,她小心谨慎地说道:“或许,是因为公主与谢少卿成婚是一件大事,但这几日太后和君上都忙于处理大婚后与东夜的定盟事仪,长公主她这两日恰巧又身体不适,所以才延后了吧?”   “是么?”宋月临笑笑,看着谢蕴离开的那个方向,说道,“那这么看来,倒是我家驸马性子太急了?”   谢蕴是个急性子?这个问题显然人人皆知答案。   “其嫣丫头,”宋月临复又看着她,笑道,“你是不是也该是时候不要再对我欲言又止了?”   ? ☆、落定 ?  谢蕴来到长公主府,在当初宋云霓举办花间宴的那片园子里见到了正坐在茶席前悠悠品茗的她。   对此,他一点也不意外。   宋云霓沉默地看了他须臾,然后,她屏退了左右。谢蕴看着她示意的眼神迟疑了一下,也就让云流去了外面等候。   “你比我想的,晚来了一些。”宋云霓如是对他说。但说完这句话,她又看着他说了另一句:“但我也以为,你或许也乐于顺水推舟。谢蕴,这件婚事你若有难处,其实……”   “长公主,”谢蕴说,“这件婚事确是臣自愿,并无任何难处。”   宋云霓牵了牵唇角:“那么,为什么是永章?”她说完,一顿,似乎觉得话说得有些失态,便又补道,“我以为以你的性子,就算真要娶妻,也绝不会选一个皇亲。你有没有想过,永章为什么要对你这样执着?难道不是因为你是天御司少卿?当日太后是打算撮合她与你的弟弟,太后用意何在,莫非你会不知?”   谢蕴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末了,淡淡一笑:“姻缘之事,来便来了,臣顺其自然,也从未想过要将它与朝政搅缠在一起。与永章公主,”他说,“只因有缘。”   “有缘?”这个理由从他口中说出,在宋云霓听来却简直可笑无比,“她回朝才多久?只因多往天御司凑了凑,你便觉得与她有缘?如此说来,那些天天与你能见到的女子与你岂非缘定三生了?”   谢蕴抬眸看着她,那目光,平静却带着明显的会让对方感觉自己失态的默然提醒。   宋云霓也察觉到了。所以她暗暗深吸了口气,微微扬起了下巴,用她一贯雍容高贵的姿态来平复着内心的波动。   “你果真想好了?”良久后,宋云霓问。   这一次,谢蕴回答得很快:“是。”   宋云霓伸手拿起旁边的一本折子,翻开,唇边勾起一抹泛着嘲意的浅笑:“永章这回被东夜世子提亲,提的真是值得。”言下之意,便是猜到了谢蕴突然应允婚事的原因。她想,原来他不是不会心软,只是从前那些哭闹生病的女子从未对上他的慈悲心罢了。   谢蕴没有接话,只沉静地看着宋云霓在那本翻开的折子上终于盖上了那枚辅政公主印玺,然后说道:“长公主这几日身体既然不适,那这折子还是由臣亲自送去承乾殿吧。”   宋云霓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手把折子递了过去。   谢蕴便接过,道了谢,又依然疏离恭敬地请了她保重,随即就告辞离开了。   宋云霓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少顷,唤了侍女过来:“君侯呢?”   “回公主,君侯他出去了,说是与荣川侯去墨香馆看字画。”   “呵。”宋云霓笑了一笑,“别人的未来夫君会为了一道请婚折子亲自来找我,他倒成日里嫌待在府里的时日多。”声音轻低,犹如自语。   ***   宋月临正在悔她第二十三步棋,看着对面百里青凤已快扭曲崩溃的表情,她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摆弄着棋盘。   突然,埋头思索着下一步棋要如何走的她被吓了一跳。   “谢蕴!”百里青凤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激动,先前一直保持的稳重有礼仿佛倏然被掀去了九霄云外,“你终于来了!”   他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几大步走过去一把抓着谢蕴的胳膊然后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公主棋艺高超,我已招架不住,还是你亲自来吧。我去给余记给你们买些桂花糕来尝尝。”说着又立刻给宋月临道了个礼,然后便要走。   “其嫣,你跟青凤大人一起去。”宋月临说,“既是他半个弟子,总该去帮你师父打打下手。”   其嫣应了一声,旋即跟了上去。   宋月临看着谢蕴走近,看了看他手上拿着的折子,笑道:“谢少卿做事果然有效率,长姐压了三天的折子,你一去就搞定了。”说着还调侃似的冲他一挑眉毛,“你怎知今天长姐心情不错好办事的?”   谢蕴坐下,拿起茶壶给她杯中重新添了些热水:“不过碰巧而已。”这道折子宋云霓本也压不了多久,他有的是耐心多等几日。若非看见了安阳侯,他也不会去跑这一趟。   他虽有耐性,却不想等来麻烦。   回答完宋月临的话,谢蕴的目光又自然地落在了棋盘上的黑白双方,他看了一眼棋局,然后又看了一眼宋月临面前装着黑子的棋篓。   便不由微微一扬唇角。   “怎么?”宋月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没想到我棋艺还不错是不是?”   谢蕴明白了百里青凤为什么见到自己像见到救世主一样激动。   宋月临看着他的眼神,自己也绷不住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好啦,被你看出来了,其实都是我耍赖得来的。这棋盘上原本是这样的……”她说着,又开始埋头重新捡开黑子,开始往上面摆白的。   谢蕴却伸手往回捡白子,见她抬眸,便淡淡一笑:“重新来一盘吧。”   宋月临怔了一怔,旋即弯起眉眼笑道:“好啊。”   两人重新开始刚下了几粒子,宋月临忽然似随意问道:“对了,为什么我老觉得百里青凤见着我很别扭呢?他是不是不大喜欢我?”   “公主不必多想,”谢蕴垂眸看着棋盘,半晌,寻了东南侧一处放下了一子,“他只是见着姑娘家都很别扭。”   “啊?比你还别扭么?”宋月临忍不住取笑道,见谢蕴放下棋子抬眸朝自己看来,她又赶紧放下一枚棋子然后转移话题问道,“为什么啊?堂堂百里家的宗孙,仪态风度什么都不差,难道还怕和女子相处?”   “并不是怕。”谢蕴说,“只是他对男女之事一直有些偏见。所以,”他又放下一枚白子,抬眸,“公主若想把其嫣许给他,最好不要用太刻意的手段,顺其自然最佳。”   被他一言说中,宋月临吐了吐舌尖:“难怪你们能做朋友。”   谢蕴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瞧着她皱眉思棋的模样,淡淡笑道:“公主,是否要重新走上一子?”   “诶?可以么?”宋月临嘿嘿笑着抿了抿唇,“那我们还是从第一粒子开始重来吧?”   谢蕴弯了弯唇角,垂下眸,伸手开始从棋盘上往回捡棋。   ***   晚上,谢蕴回了谢府。   谢元华似乎一直都在等他回来,见到他便点了点头,然后让他随自己去了书房。   灯影下,父子两相对沉默了半晌,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末了,谢元华终于先说了话。   “流芳,”他说,“这件婚事,你可真想明白了?”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回答这个问题。先前百里青凤也问过他,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会突然就答应了要和永章公主成亲?问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做了驸马意味着什么?比起自己的父亲,百里青凤的反应则夸张了许多。   “是。”但他的答案也一模一样。   谢元华沉吟道:“永章公主之名,为父也有所耳闻。当日庭茂离家,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听说了关于这位公主的传言,所以才……”他知道谢蕴明白自己的意思,所以话说得点到即止,默了默,续道,“你至今也无法全然接受你二娘,以你的性子,我原以为你对永章公主会比庭茂更加排斥。”   谢蕴转眸看着窗外的树影出了会儿神,夜风阵阵摇晃夜影婆娑,良久,他说:“父亲,这些年你有思念过我娘么?”   谢元华顿了顿,苦笑:“若说半点也无,那你父亲岂非是铁石心肠?”   “但令父亲得偿所愿的,却终是别人。”他说,“父亲知道我当年为何要离家进入天御司?”   谢元华似乎有些意外:“这件事,我原本以为你永远也不会主动提及。”他道,“你当年与家中不亲近,我明白。”   “并不止是如此。”谢蕴看着他,说道,“父亲,孩儿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这一夜,书房长谈。   谢元华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已经用恭敬客气疏离了自己十几年的长子。   ***   翌日,谢蕴便将请婚折子亲自递到了承乾殿,宋胤珝看了后,只笑了一笑,说了一句“谢卿,今后可要好好对待朕的小皇姑”。然后,便很干脆地在上面盖了玉玺。   自此,英祖皇女永章公主与大楚天御司少卿的婚事奏请终于尘埃落定。   ? ☆、秋围 ?  这日早朝,有两件大事。   一是宋胤珝终于正式颁下了赐婚宋月临予谢蕴,并加封了谢蕴永章侯爵位的圣旨。   二,是一年一度的秋围日将至,已经数年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缺席的宋胤珝也将在今年重新出席参与。   散朝后,走在路上正欲前去官学处理事务的谢蕴被户部侍郎段明扬叫住。   “谢少卿,”段明扬笑着让侍从递了个锦盒到他面前,“昨日才终于拿到手的九旋天珠。若不嫌弃便算是段某赠与你与永章公主的新婚之礼吧。”   所谓九旋天珠,便是被认为是赋予了天地灵气的红色石珠,上面的花纹犹如云雾气旋,气旋越多,便越被视为圣物。   而所谓段侍郎,其实便是杨丞相的女婿。   这样的人赠予的这样的礼物,谢蕴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他让云流接过,然后淡淡笑道:“多谢段大人。”   “要说谢字,恐怕还得是段某对你说才对。”段侍郎意味深长地说道。   谢蕴只微微笑了一笑。   两人心照不宣的一个送了礼,一个道了谢,然后又像是普通同僚那般在偶遇后又分道扬镳。   “少卿,”云流在身旁边走边道,“段侍郎这份贺礼送的可真贵重啊!”   他嗯了一声,吩咐道:“拿去做了法事之后放在天玺阁吧。”   贵重么。这九旋天珠当然是贵重的。谢蕴很清楚段明扬送这份礼的意思是什么,就是生怕自己不晓得他送的礼物有多费心思。   当日三堂会审之时,段明扬曾来找他,请他不要将潇湘馆牵涉太深,那时自己应了。今日这份礼便是他的答谢,和对做了永章公主驸马后的他所作的进一步接近甚至是拉拢。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年秋围当今君上的重新出席意味着什么。   ***   七天后,秋围日如期而至。   宗亲贵族,重臣少将,在这一日都随着浩荡的皇室卫队来到了位于都城东郊青蓬山的皇家猎场。   因为谢蕴有公务没有随行,于是宋月临便成了已许配人家的皇室宗亲之中唯一一个独自成行的。   于是这一点,在她们几个公主同乘一辇时便成了个话题。   荣川公主本来和宋月临不熟,但一接触后因为发现宋月临的个性和她的大姑姑安阳长公主很不一样,所以就少了初见的胆怯和谨慎。加上这次公主同乘本就是安阳公主提出来的,所以她便更加不吝于随着自己性子了些。   “小皇姑,”她笑道,“你们才刚定亲,谢少卿就已这样不识温柔了,这样的场合竟也不与你同行。你是否也该想想法子治一治他这对女子多年冷淡的毛病?”   刚咬了一口枣泥糕的宋月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锦湖公主便又笑着接过了话头:“荣川姐姐,你家驸马那个爱违逆你的毛病你可治好了么?”   荣川公主哼笑一声:“违逆本公主他还没那个胆子,不过那张闷着气的脸我看着就烦。已半月没有点他的灯了,不识好歹。”   宋月临拿起面前的西域葡萄酒喝了一口。   锦湖公主嬉笑道:“你是否还真看上了逸趣斋那个抚琴的乐匠?既然看上了,何不收起来?”   荣川公主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怎么说我也才成亲不久,哪能这么快便另寻乐处。若让母后和皇兄知道了,肯定也是要被责的。”   “所以说,我还是羡慕小皇姑。”锦湖公主叹羡道,“悠悠闲闲地在永章郡找了那么多乐子,一朝回都,又能得了谢少卿做驸马。”说着,暧昧中又有些嫉妒地冲宋月临笑道,“连最难的也得到了。小皇姑,您这类型可都全集齐了吧?”   原本一直淡漠脸坐在那里的宋云霓闻言,不由蹙了蹙眉头,瞥了一眼宋月临,只见她好像才回过神似的愕然抬起了头。   “你们说什么?”她似乎有些懵,打了个哈欠,“吃了东西就犯困,我先睡一会儿,到了叫我。”说完还真就自顾自躺下了。   荣川公主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其实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小皇姑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得到的谢少卿。”   锦湖公主笑道:“也不难猜想,小皇姑向来于男女之道上经验丰富,谢少卿却恰恰相反。你说,他一个纯男子,怎么又能经得住小皇姑的手段?”   “好了。”宋云霓忽然出声冷道,“堂堂公主,开口闭口离不开男女之事,犹如市井俗妇一般。若无话可说便闭上嘴不要再说。”   话音落下,原本气氛轻松还有些热络的车厢内,忽然就噤了声。   ***   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所有人都换上了围猎的装束,一眼望去,旌旗飞扬,意气风发。   按照传统,身为国君的宋胤珝当先翻身上马,对着天空开出三箭。然后,再选出另两个人,三人各率一队奔向这三支箭所指的方向,最后结束时比较获猎多少。   宋月临毫不犹豫地选了宋胤珝这边,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她嫌现场站队麻烦所以一早同荣川还有锦湖抽了签。   当她骑着马跟上来的时候,宋胤珝有一丝一闪而过的微讶。   “小皇姑,”他微微笑道,“你很适合这样英姿飒爽的打扮。”   “君上,”宋月临也笑,“多年不见,你和从前比起来变化可真大。”   “哦?”   “小时候你可很难说这些好听话的。”宋月临说完,一忖,“不对,这话也并不是完全好听的。”   宋胤珝疑惑地笑看着她。   “您说这样的打扮适合我,就是说我往日里穿的都不适合我了?”宋月临佯作皱眉不悦,“你看,您这是在说我平时都不好看。”   宋胤珝垂眸失笑:“朕不是这个意思。”   一行人就这样边聊边行地在山林中寻找着猎物,忽然,前方探路的不知谁喊了一句:“有獐子!”   宋胤珝立刻扬鞭策马而上,宋月临和其他人便也扬鞭跟了上去。   然而,变故却在此时忽然发生。   “君上!”惊慌失措的声音霎时四起。   伴着一声长长的马嘶,宋胤珝的坐骑突然受惊癫狂起来,距离最近的宋月临眼见宋胤珝几下试图掌控之后脱力被甩了出去,当即不假思索地也飞身扑了出去。   落地的一瞬间她护住宋胤珝,随即顺着斜坡连连翻滚了几下,最后到底时刚一停住,宋胤珝就听见在自己下方的宋月临闷声痛呼了一声。   他一愣,连忙侧身从她身上离开。   “小皇姑,你没事吧?”他迅速一眼从她的头顶扫到了足尖,随即发现宋月临的左脚正停在一个石块的旁边。   果然,下一刻她就坐起身来按着自己的小腿,疼的脸色发白,却咬着牙摇了摇头,然后看着他勉力说了句:“你受伤了没?”   宋胤珝略略一顿,看着她:“没有。”   他蹲身将她打横抱起,冲着连滚带爬跟下来的大臣和护卫只说了一句:“传御医!”   宋月临虽然很想说你这个身子骨就不用抱我了,还不如让我先躺在那儿等他们弄个坐辇来。但左脚踝的剧痛实在是让她懒得再费力气讲话,于是也就由着宋胤珝把她抱到了马上。   于是,还留在大本营的人便在众人出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又看见了这样一幅场景。   他们的君上骑着永章公主的坐骑,把她护在自己身前带了回来,两个人的形容都有些狼狈,像是被树枝刮了又被土灰扑了似的。   再然后,便是随行御医被急急传召而来。   ***   宋月临的左脚用她的话来说被包成了个粽子。   彼时当御医跟她说起码要休养一个月才能好的时候,她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小皇姑,才一个月而已,你就忍耐一下吧。”围在她床前的锦湖公主说道,“所幸伤得不重,不然没有三个月估计连走路都难。”   宋月临深沉地看了她们一眼,又深沉地说了一句:“你们不懂。”   “小皇姑你这下可是救驾有功了,”荣川公主道,“就安安心心躺着养伤吧。”   宋月临似乎在想着什么,忽然一把就掀开了被子要下床,坐在旁边的宋云霓伸手按住她:“受了伤也不安分?”   “不是,”宋月临坚持着坐了起来,“我就是想看看这脚现在走路是什么感觉,你们也知道,我半个月后还要去祁山呢。”   她这话一出口,宋云霓的脸色微微一僵,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对啊,差点忘了,”锦湖公主道,“半个月后你还要和谢少卿去祁山行清心仪式呢。”   宋月临双掌一击,指着她:“可不是嘛!”   话音刚落,其嫣忽然跳进了房里:“公主……”   话还没说完,她身后有个人影一晃,便跨了进来。   宋月临看着此刻正站在面前的这个披着月白锦绣披风的男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流芳!”   说着就站起身要朝他走过去,结果刚走了两步就疼的一咧嘴身子往前一倾就扑到了上前来扶她的谢蕴身上。   她在他怀里说完了后半句话:“你怎么来了?”   谢蕴轻轻拉开了她一些,然后低头往她已经被包扎起来的左脚看去,皱了皱眉,抬眸问她:“严重吗?”   她立刻摇头:“不严重!”说完还补了一句,“祁山是一定要去的,不能改期!”   谢蕴看着她,半晌,“嗯”了一声:“那就好好休养。”   宋月临笑着应道:“好。”然后又撒娇似的说了句,“你扶我。”   谢蕴看了一眼自己本就没松开的手,然后扶着她重新回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再回过头时,房间里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 ☆、直面 ?  宋胤珝看着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右手腕,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嘴上问道:“小皇姑醒了么?”   坐在他对面的宋怀璟点点头:“只是疼的乏力所以睡了一觉。醒来后和安阳皇姑她们说了会儿话没多久,谢少卿就来了,”说着不由一笑,“估计她这会儿正高兴着呢。”      宋胤珝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淡淡嗯了一声。   “等小皇姑好了,君上可得找她许个人情。”宋怀璟顺着他的目光也看着他的手,笑了笑,“本就伤了手,却还把她那么重的人给抱了回来。”   宋胤珝淡淡弯了弯唇角,看向他:“她多年未归,你们的感情倒是一如当年的好。”   宋怀璟刚想说什么,看着宋胤珝的目光却又倏地顿住,再开口时,便比片刻前沉稳严谨了许多。   “君上,这次小皇姑舍身救驾,是否已可以证明……”他说道,“她不会选择安阳皇姑?”   宋胤珝一默,说道:“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不过,”他抬起眼帘看着宋怀璟,“你的婚事或许也到了要做准备的时候了。”   宋怀璟一愣,然后勾了勾唇角,笑意中几许无奈泛过,点了点头。   “小皇姑和谢蕴的婚事算是太后赢了一局,这么说,”宋怀璟道,“是轮到安阳皇姑了?”   “长公主府自然是不能再得意下去。杨氏刚坐上了后位,也是时候压一压。至于太后那边,”宋胤珝道,“永章皇姑和谢蕴的结合未必就一定能为她所用。所以,这次你便听寿安殿给的人选吧。”   要全面亲政,必先削弱长公主府的力量。这是宋胤珝还在身体最差最需要休养的时候便开始筹谋的事。同样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明白了不能为了打一只老虎,就任由同样有野性的猎犬疯长。   “但是,”宋胤珝又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和长公主府起正面冲突。”他说,“这个头,想办法让你的小皇姑帮你出吧。”   ***   第二天早上,宋月临迷迷糊糊醒来,眼睛也懒得睁便喊了一声“来人”。   “我要喝水。”她懒洋洋地说道。   很快,便有人把她半扶起来给她送了口温热的水入唇。   她喝完水才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后,不由一愣:“君上,你怎么在这儿?”   然后她看着宋胤珝冲着自己微微一笑,把手中的茶杯递给了旁边的随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君上,您这是……”不经意间,她注意到他的右手,“受伤了?”   宋胤珝笑了笑:“不碍事,只是扭了一下。”   宋月临有点儿怀疑他这手是在抱自己的时候弄伤的,毕竟他这个身子骨……她瞧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宋胤珝,忍了忍,还是没把这怀疑问出口,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听别人质疑他弱。   当然,女人更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胖。   于是她索性敷衍了一句:“哦,那就好。”然后转移话题,“那你今天的围猎就别去了,手伤了也拽不住缰绳。”   “是不打算上马了,不过做个看客还是无妨的。”宋胤珝含笑看着她,“说起来,小皇姑昨日救驾时倒是比一些男子还英勇。”   “君上这是在赞扬我还是调侃?”宋月临一挑眉梢,笑道,“不过嘛,以永章的审美来看君上确实也是个美人,所以,我这算是另类的英雄救美吧?”   宋胤珝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话,看上去怔了一怔。   宋月临回过神,忙清了清嗓子,讨好似的笑道:“不好意思啊,君上,永章说话没正经习惯了,冒犯了您还请看在我是您姑姑的份上多宽恕宽恕吧。”   宋胤珝不由弯了弯唇角:“你同怀璟便一向是如此么?”   “怀璟?”宋月临心想,和那小胖子说话可随意多了。但脸上仍笑笑,点头:“差不多。”说完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宋胤珝看着她掩袖懒懒打完,问道:“又困了?”   宋月临眨了眨眼睛里的水汽:“还好,最近比较容易犯困,习惯了。”   “那,”他问,“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不了,昨晚约了流芳让他今天陪我去看看红枫。”说着笑了笑,“反正等以后长眠不起了就能睡个够,现在能不浪费白日里的大好时光还是少浪费吧。”   宋胤珝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   下一刻,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即其嫣出现在门口说道:“君上,公主,谢少卿来了。”   宋月临一听来了精神:“快帮我梳洗,让他陪我一起用早膳。”说完刚想掀开被子下床,才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宋胤珝,“君上,你用过早膳了么?要不要一起?”   宋胤珝笑了笑:“你的早膳比大家都晚了些,朕就不奉陪了。”说完,又续了一句,“也不妨碍你与谢卿增进感情。”   他说完,便起身告了辞。   走到门外小院时,果然见到了正站在树下静静候着的谢蕴。   “臣见过君上。”谢蕴也如往常般向他行了个礼。   “谢卿不必多礼。”宋胤珝说道,“听小皇姑说你约了她去看红枫?”   谢蕴微微笑了笑:“公主她不愿在房中待着,想外出散散心。臣只好随她。”   “小皇姑自小便有些古灵精怪,”宋胤珝道,“不过以谢卿的才智,想来要制住她也非难事。”   谢蕴没多说什么,只泛泛接了句:“君上言重了。”   “朕不过实话实说,”宋胤珝淡淡一笑,“谢卿的才智朕向来是极为欣赏的。就像东夜国提亲之事,若非谢卿你,只怕小皇姑与社稷,朕总要二选一辜负一个了。”   他说完,抬手轻轻按在了谢蕴的肩上,侧身靠近了些,微微一笑,说道:“好好照顾她。”   宋胤珝言罢,径直从他身旁错身而过。   谢蕴仍静静站在原地,半晌,垂眸一笑。   这笑容中没有任何别样的情绪,有的只是两个字。   ——果然。   ***   宋月临和谢蕴的婚姻并不同于一般的公主驸马结合,因为谢蕴身为大楚地位最高的司天神官,所以与他的婚礼仪式中便需要经过一些以天御司为主导设置的特殊步骤,其神圣性可说是仅次于帝后大婚。   所以半个月后,已经可以落地勉强拄着拐杖行走的宋月临便按照婚礼前流程,和谢蕴一起来到了被奉为祁福清净地的祁山。   在这里,两个人要分别居住在东西两院,进行一个为期九日的焚香斋戒的静心修行。因为宋月临并非神职身份,所以她还必须在九日之后独登山顶神庙做一个受福仪式,之后再等谢蕴来会合,两人一起行朝拜圣灵仪式。   焚香斋戒沐浴诵经对宋月临来说都不难,唯一的难处是,她根本静不下来心。   整整九日,她身边一堆人帮她守着规矩,不仅真的连谢蕴半根头发也见不着,她甚至连一些些娱乐活动也不能有。   就连她来之前偷偷藏了准备用来玩抓拿游戏的几个小沙袋都被没收了。   她被憋得最难受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为什么谢蕴一开始那么排斥她了,因为他们成长生活的环境太不一样。而谢蕴最后居然能接受她,她现在也觉得真是比之前还感动,简直为难他了。   不过,她想,他也应该感动。因为她也为了他把这难啃的九日啃下来了。   终于,来到了第十天。   因为宋月临腿脚不大方便,所以她是破例坐着四人抬的坐辇上的山,前后一共还跟了四个护卫。   然而,这所有的人在行至半途一片竹林的时候,都成为了死尸。   ***   宋月临勉力站起身,拍了拍因为先前在地上就势一滚所以沾在身上的落叶,看着面前的数个手持带血刀刃的蒙面人,凉凉一笑。   “冲着本公主来的?”她笑问。   没人说话,只欲举刀朝她劈下。   “住手!”一声厉喝突然从身后传来。   这个声音宋月临认得,是云流的。于是她立刻转头看去,果然看见谢蕴和三个人跑了过来。   云流本就是武官世家出身,此刻他与另两个护卫飞奔赶到立即便与蒙面人缠斗起来。   然而仍有在空隙外的蒙面人见状也不管他们,仍决定举刀向着宋月临这个目标而来。   但她却被一个人猛地拽到了身后护着。   谢蕴一把将宋月临拉过来抱在怀里,一转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了那些凶徒。   宋月临的呼吸间霎时满是他身上清雅的莲花檀香,她倏地呆住。   但奇怪的是,那些黑衣人的刀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谢蕴似乎也立刻意识到了,他立刻拉开宋月临,迅速一扫她身上,然后转身又面向凶徒,将她护在了背后。   也就是在与他面对面的那一瞬间,宋月临看见了他略有些苍白慌乱的脸色,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蕴。   也是她从未见过的男人。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一个人这样紧张她的生死,会把她看的这样重要用自己来护着她。而他明明只是个文官,甚至连秋围那样的狩猎活动都不必参与。   突然之间,她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她想起戏本里说的怦然心动,她以前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别人说就是见着那个人就高兴,可她觉得她每日里见到好看的人都挺高兴的。   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   “你让开!”一直沉默的蒙面人终于指着谢蕴开了口。   谢蕴看着他们,眸中一抹忖思之色闪过,然后冷冷一笑:“我的妻子,凭什么让给你?”   宋月临怔怔望着他的侧脸,心跳越来越快,被他紧紧抓着的手好像也越来越热了。   “不要被他拖延时间,”旁边有人提醒那人,“速战速决,先打晕他!”   谢蕴刚要开口再说什么,猛然回过神的宋月临只听见了有人说要打晕谢蕴,一转眸,又看见那些人提着刀冲了上来。   于是她反拽着谢蕴一个转身,提起右脚就踢了出去。面前一个蒙面人霎时被踢出去仰倒在地,趁着其他人愣神的一瞬,她又抬起手肘忽地击中了旁边一人的面门,随即夺下他的刀,顺手一刀割破了他的咽喉。   她的衣襟上瞬间被溅上了一道血迹。然后,她手提着刀,看着眼前剩下的几个眼露惊惧之色的蒙面人,凉凉一笑。   “敢伤我的男人,”她说,“你们找死。”   ? ☆、得与失 ?  随着宋月临弯起手指靠近嘴唇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哨音,几乎是刹那间,从林中高处便“嗖嗖嗖”破空飞来了数支利箭。   转眼间,剩下的五个蒙面人便亦是一片死伤。   宋月临淡冷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扫而过,说道:“看看死活。”   呆愣了良久的云流等人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上前一个个探了探脉搏,末了,回道:“公主,都死了。”   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和嘈杂人声,宋月临把手里的刀扔到了地上,刚要再说话,身旁的谢蕴已经开口对云流说道:“一力歼灭凶徒,你们辛苦了。”   三人微微一怔,旋即了然,拱手道:“只要公主与少卿无恙便好。”   宋月临望着他的侧脸,笑意慢慢荡漾开来,抓住他的手臂,讨好般笑道:“知我者,流芳也。”   谢蕴垂眸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神色比平时更淡了些。   宋月临像是个做了错事后被家长不怒自威地淡淡看了一眼的熊孩子似的,咬着唇低下了头。   匆匆赶到的护卫佐领一跳下马便跪倒在地:“公主,少卿大人,请恕下官等来迟!”   “来人早有准备于途中制造阻碍,”谢蕴道,“此事责不在你。”   自家驸马既然这么提示自己了,宋月临当然也就笑眯眯地表示了不予追究:“起来吧。”   选好的吉日途中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自然就不宜再做吉事,于是众人便打道返回了别苑等待着两天后的另一个吉日到来。   ***   入夜,明月当空。   谢蕴披着宽松的寝衣外袍坐在庭前,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修行。   忽然,一声熟悉的“流芳”从身后传来。他略略一顿,回过头,果然见到宋月临正笑着朝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一脸为难的侍者。   谢蕴起身,眼神示意侍者先行退下,然后才看着宋月临,说道:“公主,天色已晚。”   她瞧了他半晌,末了,深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收起平日里随意惯了的笑容,靠过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来跟你认错,不生气了好不好?”从旁人口中得知谢蕴特意提前出发,行至半路时发现昨日还好好的山道居然就莫名被横七竖八的竹子挡了路,于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她意识到什么,便细细问了云流,这才知道原来当时谢蕴是弃了马一路当先跑过来的,若不是云流和另两个侍卫跟着,那么他便即使是独自一人也来找了她。   她听了,只觉心里阵阵酸暖。   谢蕴看了眼她的手,默了默,说道:“谢蕴不知,公主认什么错?”   宋月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反复两次后才终于道:“其实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一个人,只是……”她抬眸看着他,“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为什么。”   谢蕴心里有些恼火,这种情绪从他在竹林中见到了宋月临对他隐藏的东西开始就一直在蔓延。他一直克制着,忽略着,但她却偏偏要来煽动这股若隐若现的火苗。   “公主当初执意于我,是为了什么?”这句话,他终于脱口而出。   宋月临一愣,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此刻的谢蕴还是她往日里熟悉的那个谢蕴,表情和语调都淡然而平静,可是她却从他的眼睛里感觉到,自己一旦说错话可能要面临的就是一朝打回原形的冷淡和疏离。   就在她考虑着措辞的时候,谢蕴却淡淡地扬了扬唇角。   “也许这个原因,我也明白为什么。”他略带嘲意地把这句话还给她,忽然觉得无趣,不想再纠缠这话题,“公主,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月临着了急:“你明白的虽然对,但也并不是都对!”她一着急忘了自己左脚还没好,一跺,疼得龇牙咧嘴,顺势就坐在了地上。   她就嗷嗷叫着把手朝着谢蕴伸过去,想让他来扶自己。   但谢蕴只动了半步就倏地停住,眉间微微一蹙,看着她的目光中有些疑虑。   宋月临知道,他对她生出了疑心,也生出了戒心。这种疑心和戒心,最终会让他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渐渐拉开他们的距离。   她将会失去他。   “谢蕴,”她看出来了,竟鼻尖一酸,“我真的疼。”   他一怔,立刻走了过来,蹲身要将她抱起。   她揽住他的脖子朝自己面前一勾,然后闭上眼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旋即,身体的触觉清晰地告诉了她谢蕴的反应,他愣住了。   明明只发生在一瞬间,她却觉得时光漫长,担心他推开自己。宋月临的心跳得很快,脑中有些空白,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一时冲动就亲了他,但那一刻她觉得非这么做不可。   他的唇有些微凉,亲起来的感觉很好,软软的,柔柔的。   “流芳,”她很快离开他的唇,但却仍停在能与他呼吸相闻的距离,轻声道,“我承认当初看中了你的身份。但是,若天御司少卿不是你,我也未必会这么执着。”她看见他有些发红的耳根,忍不住带出一丝笑,“你也知道,我其实嫁给谁都不会被欺负。但我喜欢你。”   她说完,似乎还觉得不够,又补了句:“真的喜欢。”   谢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也一直僵着没动。   宋月临等了一会儿,有些等不住了,脑袋往他怀里一偏:“我困了。”说完,两只手都搂上了他的脖子。   听着她的呼吸在自己怀中渐渐均匀,谢蕴起身将她抱出了门外。   “少卿,”侍者立刻迎了上来,“小的去准备坐辇吧。”   “不必了。”他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说道,“我想走一会儿。”   ***   这一夜的祁山,静谧安详。   而这一夜的楚都,却正经历着暗涌风暴。   “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宋云霓抓起手边的一捆竹简暴怒地掷向了低头站在堂前的三个男人。   因为不敢闪避,那竹简便重重砸中了中间那人的额角,霎时破皮流了血。   宋云霓深吸了两口气,平复着呼吸。   她闭了闭眼,冷笑道:“居然敢对当今君上的皇姑下杀手,你们不仅胆大包天,还愚不可及!”   “长公主,我们也是为了您啊,”一人道,“永章公主那日舍身救驾,态度几乎已经明显。若她真与谢蕴成了亲,那……”   “那便能自作主张派人去杀她?”宋云霓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有没有脑子?!永章出了事,谢蕴第一个会怀疑谁?你们是在小看他的才智,还是高估自己的智慧?或者,你们是打算让满朝所有人都能猜得出,此事与我长公主府有关?”   “长公主放心,此前我已让其中一个作为弃子的杀手死士在身上纹了杨家的家奴纹身……”   宋云霓皱眉,一笑:“你觉得这便万事可行了,是么?”   “是永章久未回朝,所以让你们觉得她这个公主无足轻重,才敢大胆犯上?”她冷冷一挑眉,“来日,是否连本公主也无法令驭你们了?”   “下官不敢。”三人立刻一脸惶恐敬道。   “那就给我听好。那日即便不是永章,换作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应该舍身护主。”她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扫过,“我大楚国君的命,轮不到任何人算计。”   ***   宋云霓被气的有些头疼。   虽然祁山传回来的消息是凶徒全被歼灭,但她却仍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稳。这种不安稳一是来自于对谢蕴是否能发现什么的不确定性,二则是来自于她自己身边这股已经渐渐不大受她控制的势力。   这些人因为她而得以平步青云,但随着与长公主府羁绊日深,已权力富贵在握的他们对于局势的变化也会更加敏感。   若说从前是宋云霓牵着他们走,如今,她有一半已是被推着走。   她没想过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   侍女送上来一杯参茶,她端起来刚要喝,便看见自己的丈夫走进了院子。   安阳侯见到她也没什么多的反应,来到近前淡淡施了个礼,便又要如往常一样走开。   “站住。”宋云霓出声叫住了他。   安阳侯顿住脚步,回过身:“公主有何事?”   宋云霓微微一蹙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顿了一顿,再开口时,说的是:“你近来和荣川侯走的很近,最好劝一劝他,不要和荣川公主争执。夫妻失和,也不利于我在朝中举荐他。”   安阳侯点点头:“是。”然后转身走了。   宋云霓沉默地看着他慢慢走远。   “公主,”身旁的近身侍女说道,“今夜,是否要点灯?”   点灯?她有些想笑。   “不了。”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当日宋月临受了脚伤,一头扑进赶来的谢蕴怀中时的情景。   这世上,有些东西终究是她得不到的。   ? ☆、回报 ?  祁山的早晨,山风里带着些许湿润的凉意,阳光渗在晨雾间,虽美,空气却依然清冷。   今日便是天御司之前预先拟备的第二个吉日吉时,所以昨夜临睡前,宋月临便特意嘱咐了侍女务必早早唤醒她,无论用什么方法。   于是一大早她就被一脸惶恐不安的侍女用力摇醒了。   梳洗好后又用完了早膳,刚要准备出发,一出门口正好看见了从清晨的阳光里走来的谢蕴。   一见他,她原本跳地极为安稳的心忽然就有些无章起来。   宋月临居然觉得有些害羞,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她伸手拉了拉裙摆,又假装自然地拨了拨额发。然后看着她的未来夫君,笑道:“你怎么来了?”   妈呀,一出口差点吓晕自己,这么温柔还略带羞涩的声音是谁的?   谢蕴似乎也怔了一下,但这丝不自在旋即而逝,然后看着她用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的表情和语气说道:“今日我和公主一起上山。”   “嗯?”宋月临讶道,“你们天御司的规矩不是要分开走么?”   “规矩是死的,自然要因时而异。”他说着,眸中泛起一抹淡淡的深邃笑意,“公主毕竟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再遇到危险,至少我们在一起。”   他的语气在“手无缚鸡之力”上有些重,宋月临被呛了一下。   “咳……”她干干一笑,“那,你要和我一起走,我当然是非常高兴的。”   于是,她便在极度不自在和难掩的欣喜心情中,十分矛盾地跟着谢蕴上了他专门让人备的马车。   那晚之后她也并没好意思再往他面前凑,一来是她第一次尝到了真正的暧昧以及那之后有些尴尬、期许和忐忑的复杂滋味。二来,就是她并不知道谢蕴对她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她有些不大想立刻知道答案。   但现在,他却比预计的提前出现在了她面前,还与她面对面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坐着。   躲不过了。宋月临想,也罢,若他真这样在意自己当初的动机有亵渎之嫌,那她大不了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不屈精神再重新追求他一次便是。   “关于那批杀手,”谢蕴忽然开了口,“公主知道多少?”   咦?宋月临有些纳闷,但还是如实回道:“不是说其中一个身上有杨家的家徽印记么?”   谢蕴点点头:“没错。”他说,“但我派了人这两日连夜彻查,可其他人却查不到任何身份。”   宋月临定定望着他。   半晌,她说:“流芳,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谢蕴抬眸,语气是理所应当的平静:“事关公主,自然应当详述。”   他果然是故意的。宋月临看在眼里,更是心花怒放。   照理,这件事自己不问,他便没有必要主动交待的那么清楚,以他向来的处世之策,更没有必要指出那一丝异常。   他这分明是在告诉她,他们之间到底与外人不同。她担心会出现的隔阂,也并没有真的横亘而生。   这简直再好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便立刻笑弯了眼睛盯着他,“你是想说这件事与杨家无关,让我别被人放的饵牵着鼻子走,是么?”   谢蕴笑了笑:“那这件事,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唔……”宋月临想了想,“君上是我的侄子,杨氏一派现在正是他有用处的时候,我可不想被人利用去给他找麻烦。”言罢问他,“要不,就这么翻过去吧?”   须臾,谢蕴转开目光,“嗯”了一声。   车外,薄雾渐散。   ***   回到王都后谢蕴和宋月临便都被立刻召入了承乾殿,面对这堪比早朝的君臣议政会面,他们都对关于祁山的这次刺杀事件做出了当事人陈述。   而最终这件事得出来的结论是:无线索可查。   这结果令不止一人感到诧异。   离开承乾殿后谢蕴便直接回了天御司,哪里也没去,哪个人也没找。   “大人,”沈清言亲自捧着做好的喜服走进了抚琴阁,“您来试一试吧。”   他点点头,从书案后起身走过来任由侍者们开始为他解带换衣。   “通知陈亭如,”谢蕴忽然淡淡说道,“年初让他暂且压下的那件事,待婚仪之后可以把折子直接呈给承乾殿了。”   陈亭如是谢蕴的学生,也是工部郎中。沈清言立刻便知道了他指的是哪一件事。   “大人是要……”   谢蕴看起来依然很平静,眉宇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目光变得有些深邃。   “既然已有人要先踩过界,”他的语气平淡中有些许凉意,“那就不能怪我以剪其羽翼为报。”   ***   与此同时,宋月临则被宋胤珝留在了承乾殿品尝这次外国使节送来的蜜茶。   宋胤珝看着她有滋有味地啜着酒,微微一笑,问道:“脚伤可还好吧?”   “挺好的。”宋月临一时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于是又立刻重新说了一遍:“回君上,永章挺好的。”   宋胤珝笑笑,伸手拿起一块青梅冻糕递给了她:“小皇姑就像从前那样与朕说话就是,不必拘谨。”   从前?宋月临默默想,从前和你说话就不大自在好么……   不过精神她还是领会到了,对于这种甚合心意的许可,她当即愉悦地表示了恭敬不如从命。   “好好的日子里偏偏遇到这种事,小皇姑倒好像一点也不后怕。”宋胤珝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语声轻缓,微微含笑。   宋月临略略一顿,抬眸看着他,一笑:“我怕啊,但是最怕的时候已经过了,我可不愿意还整天想着他们。”说着,一耸肩,“我对想念的对象还是很有外形要求的。”   宋胤珝似乎有些失笑:“可是,小皇姑就一点也不好奇是谁敢对你下杀手么?”   “说到这个我倒是很郑重其事地想过。”宋月临端正了一些身子,一脸正经,“你说,会不会是哪个暗恋谢蕴的人心生嫉妒干的?”   宋胤珝沉默了一下:“朕觉得,应该不会吧?”   “君上你坐拥天下,实在不懂寻常人这求而不得的痛苦。”宋月临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姿态,说道,“这事儿吧,我估摸着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呢,就是对谢蕴求而不得;另一种呢,就是对我求而不得。”   “哦?”宋胤珝颇有兴致地看着她,“此话何解?”   宋月临咽下嘴里的半块冻糕,拍了拍手,笑道:“君上,其实永章是个很简单的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就像君上和怀璟还有太后都对我好一样。所以也许有些人看不得我回报别人的好,嫉妒呗。”   她的名单里没有安阳长公主。   看来,她果然也猜到这次的事和自己也有些关联。   而这些话,她是特意顺水推舟说给他听的。   宋胤珝凝着她,唇角边泛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没有再说什么。   ? ☆、新婚之夜 ?  婚礼前夜,按照规矩,宋月临要在寝宫里接受掌事嫲嫲的婚前指导。   她虽然知道自己成亲本来就会是件麻烦事,但没想到居然这么麻烦。要不是成亲的对象是谢蕴,她真的是连找人帮她去走这些形式的心都有了。   好在今晚到了这会儿她也不需要别的忙的,只需要敷着养颜花油静静躺在软榻上听着对方讲就行了。   “公主若要宠幸驸马,只需要令人在屋前点上花灯即可。”嫲嫲说道,“而驸马只有见灯才可进入公主卧房……”   “等等,”宋月临睁开眼,“就是说明晚也得在婚房外点上了?”   嫲嫲躬身道:“明日是公主驸马的新婚之夜,依例都会提前挂灯。”   宋月临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但掌事嫲嫲却顿了半晌,然后唤她:“请公主仔细看看这本图册。”   她不明所以地又睁开眼把对方双手递过来的一本封面十分素净,若不是听说是图册几乎是丝毫看不出来内容的册子接了过来,然后大喇喇地一翻——   “啊!”身旁以其嫣为首的两三个侍女立刻红着脸转过了头。   宋月临呆了呆,须臾,忽然弹坐了起来。   “哇塞,你这些图哪里收集的?”她继续往下翻了翻,“简直收藏高手啊!好多我都没看过……哗,这画工还不错呢!这么说我以前看到的一定是山寨货!”又翻了两页,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眸问道,“这个你们也给谢蕴送了一本么?”   掌事嫲嫲的眉梢跳了一跳,说道:“回公主,谢少卿那边是由天御司的监礼阁负责的。”言下之意就是男方那边是怎么讲解的,她们这些女人自然不会去过问。   宋月临想象了一下谢蕴看到这本册子的表情,额……他那个清心寡欲又端方正经的人,看见这种图画估计脸会黑成锅底灰吧?   然而,事实上此刻的谢蕴早就按照自己一贯的作息习惯躺平睡下了。   一夜无梦。   ***   翌日,大楚王都的百姓在不久前刚刚迎来了国君大婚之喜后,终于又沾上了英祖皇女永章公主出阁的喜气。   且这位公主要嫁的还是他们十分尊崇的神官大人。   这场婚礼在民间的热度从某种程度来说并不亚于君后大婚。   谢蕴曾经婉拒过的府邸因为他要与宋月临成亲自然无需他提要求便重新且及时地拨给了他,且在宋月临的要求下,这座府邸在做最后的装饰时牌匾并没有按照其他公主驸马成家立室的传统规矩写上“永章府”三个字,而是宋胤珝亲笔题的“少卿府”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这便是他们成婚后的家。   谢蕴从前几乎不参加任何私宴,但这回他府上的私宴却是宾客盈门,即便没来的也必定是有厚礼送到。   宋月临自打被送入了洞房后就一直挺着没动,等啊等,也不知道这么坐了多久,只觉得挺地自己腰背酸疼。她累得实在坐不住了,就干脆身子一歪,索性倒在了床上。   我就躺一会儿,等听到门外有动静了再坐起来。她隔着透着蒙蒙灯火光亮的喜帕直勾勾地看着若隐若现的这盖头外面的世界,心想,不晓得谢蕴进来了会同她说些什么?毕竟是新婚之夜,想想还挺不好意思的呢……哎,这要说吧当初追他的时候根本没想过点灯不点灯的,没想到现在真的把他追到了,倒在意起这件事了。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不过嘛,人生得意须尽欢,她讨厌遗憾,也自然懒得扭捏。   谢少卿,不晓得做了新郎官的你是什么样呢?她真有些迫不及待想看谢蕴掀开她盖头的样子。   ***   “小姑父,那我们这就走了。”荣川公主等人离去时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颇为暧昧,“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快回去陪我小皇姑吧。”   对于这种调侃,谢蕴依然是以不变应万变地微微一笑:“公主慢走。”   但宋怀璟却磨蹭到了最后。   “小姑父,”他也学着荣川她们套亲近改口,笑道,“我好像喝多了,不如今夜就留宿在这里吧?”   这自然是十分不识趣的,但其他人也不敢轻易提醒。一来宋怀璟这个人有些浑是出名的,二来毕竟这姑侄两关系不错大家还是多少知道些的,想来萧山郡王既然提了,谢蕴也不好拒绝。   果然,谢蕴说道:“郡王要留宿自然无妨。”   其他人刚要默默感叹一句不出所料,却听他又含笑续道:“不过府中内务一向由公主主持,为免怠慢郡王,还请稍等片刻,容谢蕴去与公主商量一番。”说着就要转身往后院走。   宋怀璟本来是想趁着酒意戏弄一下谢蕴玩一玩这间接的闹洞房,谁知谢蕴这人不声不响居然逮准了他在宋月临面前毫无地位可言这点来治他。   说什么去与公主商量一番,宋月临的反应他都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好么!   “啊,方才夜风一吹,我突然又觉得清爽了不少!”宋怀璟连忙假模假样地说道,“良辰美景,我还是不多打扰了。”说完立马就遁了。   谢蕴继续淡定地送他的客。   这一送又去了不少时间,等他步入东苑月门时,夜已经深了。   一直候在新房外面的其嫣见他来了立刻精神一振,立刻站起身冲着他行了个礼:“少卿,不,君侯。”她笑道,“婢子这就去向公主通传一声。”   谢蕴驻步在廊下,抬头看了看门上挂着的那盏粉色宫灯。   很快,其嫣就跑了出来,这回,她面露尴尬难色。   “少卿,公主她……睡着了。”其嫣忍不住都替宋月临感到发窘,公主现在这个姿态最好还是不要被她那么喜欢的谢少卿看到了吧……   但谢蕴听了却并没有如其嫣所想的那样点点头说声知道了然后转身离开,相反地,他举步走进了卧房。   层层红色的纱幔后,是正在摇曳的龙凤烛火,早已开始有灯花劈啪作响。他掀开纱幔走过去,然后,看见了歪倒在床上的宋月临。   她连盖头也没有揭,喜帕随着她的动作滑搭在脸上,露出她半边侧脸。房间里很静,静的谢蕴能听见她此刻正轻轻打着鼾。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俯身将她抱起来平放在床上,然后拉过被子给她盖在了身上。   整个过程她都睡得很沉,连哼唧一声都没有。   谢蕴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把蒙在她脸上的喜帕揭了下来,旋即,宋月临那张清丽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这新娘子的妆容很适合她。   谢蕴想起当日在长公主府里,这张同样点着一枚眉间花钿的脸出现在浮光海棠的花叶间,就那样居高临下直直地望着自己。   有很长的一瞬,他有些晃神。   灯花轻响。   他静静凝眸看着她,良久,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眉眼额角。   好久不见。   ? ☆、所谓私语 ?  “哎!”   宋月临后悔地心口疼。   自打睡到日上三竿醒来,这已经是她发出来的第三声叹惜了。她最近是越来越不争气,稍微受点累瞌睡虫就会早早地黏上来,昨天那么重要的日子,她居然连谢蕴的模样都没见到就睡成了死猪,这要说出去估计都有一堆人要替她痛心疾首。   尤其听其嫣说她睡得还打了呼,这形象毁的简直不能忍!   谢蕴并不在府里,新婚后照例他是有几日假期可以不用被常规公事牵绊的,可这新婚燕尔的他一大早会去哪儿呢?结果一问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是照规矩去宫里给君上和太后问安了,为啥没带她?因为她那会儿还在睡觉啊!   “他应该叫我啊。”宋月临说。   其嫣抿唇笑:“少卿说昨日礼仪繁缛让公主受了累,所以让我们谁也别打扰您休息。”   宋月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有点儿甜丝丝的。于是胃口也就好了些,当即点了个自己想吃的小菜吩咐了下去。   没料自己刚吃完,嘴都还没来得及擦,她就见到自己那两个侄女婀婀娜娜地走了进来。   “小皇姑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啊。”锦湖公主坐下后当先开了口,眉眼间看似喜庆的笑意却泛着几许暧昧之色。   宋月临不急不慢地漱了口,又擦了擦嘴,然后笑道:“应该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荣川公主莞尔一笑,抬眸示意屏退左右。   宋月临猜也猜到这两个聊私房话十分奔放的公主要说些什么,于是点点头,允了侍女们退下去。   果然,等到下人们全都出了院子,这两位前一刻还颇为傲娇端庄的公主立刻就换上了一副兴趣浓厚的模样瞧着宋月临。   “小皇姑,如何?”荣川问。   宋月临装傻:“什么如何?”   锦湖公主比较急切:“谢少卿啊!”   这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换了一般大家闺秀估计早就臊的脸通红回避不及了,但宋月临是什么人?她这辈子除了在谢蕴面前有那么一丢丢感觉,其他时候就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你敢说,我就敢听。   宋月临看着她们八卦的脸色,忽然就涌出了一股恶趣味,于是假模假样欲说还休地挑了挑眉梢:“你们呢?”   荣川和锦湖自然就把这简短的三个字理解成了“你们家那位如何”,于是对视一眼,刹那间的表情有些精彩。   “嗨,他啊,或许因是武将出身吧,蛮牛似的不知温柔。”荣川公主说是这么说,眼睛里的情绪倒是看得出她略有些嘚瑟,“不过近来不知抽的什么邪风,每回还要吟上一两句诗,看着我就跟在欣赏什么书画似的。”   说完,还下意识地略一扬下巴,看了眼荣川公主。      荣川两口子近来夫妻关系不怎么好,几乎人人都被她自己宣传地知道了。所以很显然,在她面前显摆这个话题,那就是在扫她的面子。   果然,荣川公主脸色变了变,但又很快漾出一脸娇俏的笑意,说道:“他那个废物,不说也罢。”   正在淡定喝茶的宋月临闻言不由转眸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够狠的啊,还真不怕这些话若传出去有多伤荣川侯的面子。   但这还没完,荣川公主自然也不能白栽了这个面儿,于是她又意味深长地说了:“而且,我最近也比较喜欢舞文弄乐。”   锦湖公主只花了一瞬就明白了过来:“你与那个……”她一顿,压低了声,“真的?”   荣川公主但笑不语。   于是两人又就着这个暧昧地扯了两句明的暗的,过后似乎才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是来干嘛的。   “小皇姑,你还没说呢,”锦湖公主冲宋月临笑,“谢少卿他是什么样的?是如他平时那般清冷疏淡?还是表里不一,如狼似虎?”   “噗……”饶是宋月临再淡定,还是忍不住被她那句如狼似虎给呛到了,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喷了锦湖一脸。   于是被喷的人愣住了,另一个便捧着肚子笑。   宋月临依旧一脸泰然地想摸出块帕子给她擦擦脸,结果摸了半天也没摸出来,她这才想起自己没那习惯。   于是她特别理所当然地说道:“不好意思,姑姑没擦脸的给你用,你自己用袖子抹一抹吧。”   锦湖僵着脸自己摸了块绣花帕子出来擦了。   “小皇姑,你就满足满足锦湖的好奇心吧。”荣川还没笑够似的,说道,“谢少卿毕竟曾经也是她心尖上神仙似的人物。”   锦湖连忙道:“你别瞎说。”说着哼了一声,“还说我呢,你原先和百里青凤险些要定亲的时候,你不是还送了枝桃花给谢少卿么?”   荣川立刻有些羞恼:“我那只是顺手摘的,在场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你别让小皇姑听了膈应。”   锦湖甩了个“你当我傻”的眼色过去,然后也没再纠缠这个,重又对宋月临道:“小皇姑,你别介意。其实说白了吧,就谢少卿平日里那不染红尘的样子,多少人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成亲了,如今不仅成了亲,还娶了您,好奇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去了。”   结果宋月临没理她这个,而是看着荣川,问道:“你差点和百里青凤定亲?”   荣川不以为意的样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这回轮到锦湖反过来取笑她了:“是啊,人家宁可自毁容貌也不愿意结这个亲呢。”   荣川脸色微变,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   宋月临这下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谢蕴说百里青凤对男女之事有偏见,原来是曾经险些摊上过这么个老婆,她霎时对百里青凤陡然升起了同情之心。   于是,宋月临做了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动作。   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见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便笑了笑:“没睡够。”   荣川和锦湖看地眼睛都直了。   宋月临说完话就继续自自然然地喝自己的茶,由着她们去理解和想象。   恰此时,谢蕴从外面风姿翩然地走了进来。   还隔着一段距离他就看见了朝自己方向坐着的宋月临,她正旁若无人般地在冲他笑。   荣川和锦湖见状自然也就识趣地告了辞,只是临走前用十分暧昧和略带嬉笑的神情看了谢蕴两眼,这两眼看得他有些莫名。   “怎么了?”他问。   宋月临托腮笑看着他:“想不到惦记你的人还真不少。”   谢蕴一顿,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回避开这个话题,而是淡淡笑了一笑:“我以为公主当初在下手时就已经很清楚敌情了。”   这回轮到宋月临意外地愣了一愣,她看着谢蕴唇边的笑意,觉得和做梦似的。原来他也会用这种戏谑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她心中激荡不已,兴致更高,也就更敢说了些,于是支起身子又朝他凑近了点,笑道:“但我看不惯她们这么好打听咱们的闺房私事,总觉得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打着你的主意。”   谢蕴确实没有想到她们三个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居然是在谈论这个话题,他愕然之余瞬间就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见他狐疑地盯着自己不说话,宋月临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没有胡言乱语坏你清誉。”不等谢蕴说话又续道,“只是打了个哈欠,说我没睡好。”   “……”谢蕴就算再清心寡欲,这个有引导意味的暗示他还是能明白的。   可再看宋月临,一脸坦然,似乎丝毫不觉尴尬。   他眉梢微微一挑,眸光微敛。   “真当我这么容易钻她们的套。”宋月临继续说道,“那本春宫图册我都看了,还会因为听她们两个丫头故意扯两句就落荒而逃么?未免太小看我了。她们愿意说我就听着,反正吃亏的不是我。”说着还想起了什么,“诶,对了,天御司那边给你册子了么?不知道和我的一样不?”   等她说完发现谢蕴正似笑非笑地静静看着自己,她才恍然回神,立刻端坐了身子,轻咳两声:“那个,也没什么,我就是顺口一问。”   说完她也不敢去看谢蕴的表情,只低头喝茶,过了片刻,才听他开了口。   “晚些公主若无事的话,不如一起回趟谢府吧。”他说。   “好啊!”昨儿只是隔着盖头行了礼,还没好好拜见过自己的公婆呢,宋月临立刻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   两人正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忽然侍女从院子外面走来,手上还拿着封信。   宋月临接过,拆开,笑了:“婚仪之前我写了信回去让老胡管家过来帮我们府上操持操持,他已经在路上了。”   谢蕴嗯了一声:“依照这时日差,他可能快到了。”   “诶?”宋月临忽然低呼一声,“孝先也来了?!”   语气疑惑中还挺兴奋。   谢蕴神色不动地看着她:“孝先?”   “就是卫峥。”宋月临收信抬眸,看见谢蕴忽然想起来他应该不认识自己说的是谁,于是笑道:“他来了你就知道了,恐怕还要劳烦你帮他安个差事。”   谢蕴垂眸喝了口茶,似乎在忖着什么。   这边宋月临还在自言自语:“好好的太守师爷不做,也不知又耍什么性子。”   谢蕴起身站了起来。   宋月临回神仰头:“你去哪儿?”   他莞尔一笑:“忽然想起院中盆栽还未顾上,我去看看。”   说完,唤了随侍便径直出了月门。   ? ☆、初回谢府 ?  谢元华夫妇听说了宋月临要来,于是提前便候在了府门外,等看到一辆檀木雕花马车直奔着自家门口而来,他们便知道是自己的儿媳妇来了。   谢夫人有些紧张,不由看了一眼谢元华,却从他看似淡定的神态中也看出了一丝担忧。   马车在府门前停了下来,门帘被侍者掀开,先下来的人是谢蕴。然后,一个发髻轻绾,模样清丽的女子从车厢里出来,把手放到了谢蕴的掌心上,随之下车站在了他的旁边。   还不等谢元华夫妇开口行礼,她便已经弯起眉眼唤了声:“父亲,二娘。”又道,“天气凉了,咱们就别一直站在外面了,快进去吧。”   说完见谢元华夫妇顾虑着没动,她便又是一笑:“我和流芳是晚辈,您二位先请吧,不然我们也不敢动一步了。”玩笑似的语气,配上她的笑容,莫名地让人心生亲近。   于是谢元华只好笑笑,应了一声,然后转身与自己的夫人先进了门。   谢蕴侧眸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抹笑意,然后说了句“走吧”就径直迈开了步子。   宋月临刚刚才伸出去想牵他的手就这么被晾在了半途。   只好自己也跟在后面进门的她不由默默叹了口气,她家流芳果然还是没开窍啊!   ***   这四人聚在一起的气氛说没有一丝拘谨和别扭那是不可能的,但宋月临早有预料,也知道这气氛和自己的关系最大,于是她也早早在心里就作了安排。   “流芳,”她冲谢蕴笑道,“你难得回家一趟,就陪父亲一起下盘棋玩玩吧。”   谢蕴看了看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谢夫人见状便说自己要去亲自打点晚饭,宋月临自然也就不怕她拘谨地跟了过去。   等跟到了厨房那边才发现,原来这小院里还专门辟了块菜地出来。宋月临看着谢夫人在那儿左看右看东挑西选,心里不由想着要不等回去也在府里弄这么一块地出来好了,反正谢蕴本来就喜欢侍花弄草的,和他一起没事种种菜也能交流交流感情啊。   一念及此,宋月临便有些迫不及待了,跟在谢夫人旁边等她安排完后立刻就拉了她去树底下坐着喝茶,准备取经。   谢夫人听了她的意图,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略有些愕然地含笑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末了,才柔柔笑道:“我想我有些明白流芳喜欢公主什么了。”   宋月临没料她突然说起这个,一怔之后才回过神,立刻有点儿期待地问道:“什么啊?”   谢夫人双手握着茶杯,微微笑着垂眸沉默了半晌,说道:“亲切,温暖。”   额……宋月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那些不计脸皮的追求之策,难道是那个亲切?她还真没看出来她家流芳是靠肌肤之亲就能拿下的人啊……   “虽然他少时离家,与我和老爷都不亲近。”谢夫人说,“但每次看着庭茂,我都能体会到流芳他缺少的是什么,只是……”后面的话她并没有说完。   宋月临却能想得出后面的话是什么,无非就是谢蕴没有给她那个做母亲的机会。于是她笑了笑,转移话题:“说到庭茂,他近来还好么?”说着又不由调侃道,“等他知道我已经被他哥给收了,估计也就不用害怕了吧,那也能早些回家一家团圆了。”   谢夫人有些讶然地看着她,似乎全然没想到宋月临对这个话题居然能表现得如此坦然和大度,于是也忍不住笑了。   “前些天才刚收到他的信,”谢夫人说,“一切安好,多谢公主挂怀了。”   两个女人的这一番谈话之后无形间便也拉进了婆媳距离,这之后谢夫人对宋月临的好感便一直明显延续到了晚饭桌上。   原本作为公主,膳食方面也是有讲究的,比如除了她自己之外,也就是服侍她起居的近身侍女才能候在身旁用专门的银箸给她夹菜。   但今夜宋月临并没有讲究这个规矩,说来她其实一向对这个规矩也是无所谓的。所以当谢夫人高兴之下一时冲动用自己的筷子就给她夹了菜放进碗里的时候,还比较理智的谢元华立刻就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手肘,以示提醒。   谢夫人本也不是名门贵女出身,所以对很多宫规都不了解,被自己丈夫一提醒,这才猛然想起之前恶补的那些东西,当场也有些愣住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解围的目光投向了谢蕴。   于是谢蕴侧眸看向正有些为难脸的宋月临,又看了一眼她的碗,一句话没说,从她碗里把一条藿香鲫鱼给夹到了自己碗里。   宋月临眸中喜色一闪而过,刚要开始大快朵颐,不多会儿谢蕴又放了块鱼肉到她碗里。   “别挑食。”他说。   没有鱼刺的纯肚皮肉,她的最爱。她每次吃鱼唯二吃的地方,除了脸颊肉就是这里。   宋月临甜笑着“哦”了一声,老老实实低头吃起了饭。   谢元华夫妇对视一眼,不由会心一笑。   ***   吃过了晚饭又闲聊了几句之后,宋月临自然而然也就跟着谢蕴回到了他原来住的院子。谢家是书香之家,子孙们所住的每个房间都被题了匾额,而谢蕴住的这间就叫做静喧斋。   宋月临看着这个名字,不由得想:是不是从小耳濡目染太多,所以谢蕴这个性才静过头了?   进了院子,宋月临突然想起个问题。这里不是在少卿府,她回来也是以谢家儿媳妇的身份,那么规矩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流芳,今晚我们一起睡么?”她回头问正在俯身拨弄一棵盆栽的谢蕴。   “咔”一声,谢蕴折断了一截枝梢。   他看着指间这一截断枝,顿了顿,说道:“你先歇息吧,我还要待会。”   她没听出来他的答案是“是”还是“否”,于是又问:“那要给你留着灯么?”她还没有等过别人一起就寝的经历,觉得还是问问清楚好。   “不用了,”他说,“你先睡吧。”   宋月临觉得谢蕴的声音似乎有些哪里不大对劲,好像……有点僵硬?她眼珠子一转,朝他走了过来:“你要去做什么?”   谢蕴转开视线:“想去我娘开的那片花圃里看看。”   夜幕中也看不大清楚他细微神色的宋月临闻言恍然:“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我也不困。”   说实话,要不是谢元华夫妇催着他们来休息,她也是希望再找找乐子玩玩的。   谢蕴看了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   谢蕴的亲生母亲是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女,无论是言行还是爱好,都无时无刻不离优雅二字。和现在这位在爱好上颇有些接地气的谢夫人不一样,谢蕴的母亲在生时简直就是个十分典型的大学士夫人。   宋月临看着谢蕴,想也大概知道他的气质是从谁的身上继承下来的了。   花圃里的秋菊早就开了,许多种类都有,什么雪青、紫菊,而夜晚最打眼的就要属白色的瑶台玉凤了。   “看来父亲也把这花圃打理得很好。”宋月临望着谢蕴的侧脸,说道。   “嗯。”他只淡淡应了这么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幕下昏黄的灯晕中,宋月临凝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流芳,”她说,“我有点儿怕安静,你和我说说话吧。”   谢蕴垂眸看着她,良久,缓缓一笑:“我父亲和二娘以前曾是师生关系,你知道么?”   作为一个当初差点和你弟凑成一对,后来又立志追求你的人,这个事实说不知道肯定是骗你的。于是宋月临也不掩饰,直接就点了头:“听说过,好像说那时你爹去蕲州的官学山长那里做客,在那里授了一阵课。”后面的话也不用说完,谁都知道后来的发展,谢蕴的二娘就是那山长的女儿,当时凭着自己父亲这个关系见到了年轻有为的谢元华,自然也就蹭了个学生之名。   “后来他们日久生情,彼此有意。”谢蕴转身走到石阶前坐了下来,望着前方的那片花圃,目光有些悠远。   宋月临在他身边挨着坐了下来,问道:“那后来为什么又与你母亲成婚了?”   “因为他不敢。”谢蕴幽幽道,“堂堂大学士,却与自己的学生有了男女之情,而且那学生还早已有了父母之命的婚约。所以那时他们还未来得及正式定情,他便已经被偶然入耳的流言打败。”   宋月临听着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个差不多的。   “他提前回了楚都,”谢蕴说,“然后经由媒妁之言,与我母亲成了婚。”   后来的发展宋月临大概也知道了,这两人各自婚嫁,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数年,直到谢蕴的母亲因病去世。   “一年之后,他便娶了早已和离独居的她。”   “为此,他还辞了官。”   宋月临沉默了良久。   “那你觉得,你爹不应该和她在一起,是么?”她轻声问道。   谢蕴抬起头看了会儿缀着点点星子的夜空:“曾经这么想过。”   宋月临垂眸沉吟了片刻,说道:“流芳,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我也早早就离开你了,你会不会再娶?”   谢蕴转头看向她,皱了皱眉:“不要胡说。”   “不是胡说啊,”她笑了笑,“生死有命嘛,谁也不知道明天谁比谁先走一步,我就是好奇问问。”      谢蕴撇开了视线:“我本来也没想过要成亲。”   宋月临自动把这句话理解为他本来是清心寡欲不打算成家的,但偏偏被她搞得发了善心才勉为其难答应了。若她先死了,他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去找个老婆束缚自己。   “那还好,”她仿佛有些释然地笑道,“只要你不是因为太伤心或者太思念我决定守节就好。再不再娶就随你心意吧!你眼光这么好,我也不担心你找个我看不惯的女人。”   谢蕴没理她最后一句颇有自恋意味的调侃,只是眸光微深地看着她:“公主觉得被人思念是一种负担?”   她笑了笑:“也不是负担,我只是不想束缚你。”   良久,谢蕴淡淡扬了扬唇角:“我明白了。”   ? ☆、前人 ?  这一夜,宋月临在门前小院里一个人坐着看了很久的月色。   她借口说不困所以催着谢蕴先去睡了,但此刻望着那间早已熄了灯的卧房,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倦意在渐渐侵蚀自己的意识。   她侧过脸趴在石桌上,视线里出现的是那盆被之前被谢蕴折断了枝梢的盆栽。   “你说,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是个看淡红尘的人呢?”她看着那个盆栽,低声犹如自言自语。   “我原本也以为是。但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心里其实很看重‘情’这个字。”   “他和他父亲其实很像。我开始有些担心,他和其他男人真的不一样。”   她又出了会儿神。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越来越浓,夜风也越来越大。她打起精神甩了甩头,起身走回去轻轻推开了房门。   怕影响谢蕴休息,她赶紧又回身轻手轻脚关上了门。屋子里霎时变得有些黑,从窗外浸入的月光蒙蒙的,在这样的黑暗面前显得太力不从心,一时半刻让她也看不清家具的轮廓。   她刚凭印象走了两步,第三步就咚地踢在了凳子上,还没来得及跳脚喊痛,房间里忽然就亮了。   谢蕴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个火折子,正在给蜡烛引火。末了,他回身看着有些愣神的她,只简单说了一句话:“早些休息吧。”   宋月临看着光影中他好看的不得了的身影,心中忽然一阵激荡,在谢蕴转身的时候忽然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谢蕴有些错愕。   “流芳,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她的脸贴在他背上,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就透过衣衫阵阵传感到了他的身上。   谢蕴顿了顿,才问道:“什么?”   但她却迟迟没有说出口,只是这么抱着他,时间慢慢过去,蜡泪也越积越多。   谢蕴不等了,回身扶住她双臂拉开了些距离,说道:“若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那就以后再说吧。夜已深了,你不是怕累么?”   宋月临却摇了摇头:“我不想睡觉。”说完又喃喃地,“我其实很讨厌睡觉。”   谢蕴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就连当初塔图向她求亲时他在她脸上也没见到这样有些苦涩消极的情绪。   他沉默了须臾,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宋月临一惊,低声呼道。   谢蕴把她抱回床上放下来,又把被子给她盖上:“不睡觉,那就闭目养神。”   宋月临忍不住扑哧一笑,坐起身来伸手拉住他:“那你也陪我闭目养神。”   最后,在她殷切的目光里,谢蕴也坐到了床上。   宋月临就顺势脑袋一歪,靠在了他肩上。   “流芳,”她说,“你以前喜欢过什么人么?”   他一顿,回道:“有。”   “真的?”宋月临意外之余也不知道该说喜还是酸,她忽地坐起来盯着谢蕴的眼睛,想看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便迎上她的目光:“真的。”   “那后来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宋月临本来没想过要八卦谢蕴的过去,但不知道是不是答案太出乎意料,她居然就顺着问下去了。   他说:“因为那时候没有缘分。”   宋月临忽然觉得这个故事很熟悉,熟悉到让她觉得自己现在扮演的就是谢蕴他娘的当年的角色。她很想再问那你现在还想着她么,但张了张口,还是没有问出来。   她觉得心里有点儿酸,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陌生,又难受。   但她旋即转念一想,这样,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于是她笑了笑,重新靠回了他身上,说道:“那也没办法啦,你既然娶了我,咱们也约法三章了,那么只要对方在世上一日就都只能专一彼此了。”   谢蕴笑了笑。   宋月临本来确实不想睡觉的,奈何被窝里实在太舒服,尤其靠在谢蕴身上还能闻到他身上仿佛有清心安神作用的味道,于是她说着说着话就觉得思绪渐渐迟钝,慢慢地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第二天早上,宋月临和谢蕴正在前厅和谢元华夫妇一起用早饭,结果百里青凤派来报信的人就急匆匆上了门。   说是其嫣出了点儿事,这会儿正在少卿府里躺着。      宋月临听了,立刻起身和谢元华夫妇打了个招呼就和谢蕴一起回去了。   两人来到其嫣和其他侍女同住的小院时,百里青凤还没走。   “怎么回事?”宋月临问他。   “后半夜站在院子里淋了些雨受了风寒,”百里青凤说,“臣已经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了。”   宋月临微一蹙眉,嗯了一声,便径自进了屋。   一旁的谢蕴把百里青凤叫了出去,等两人在亭中摆好了茶席,他才开了口。   “怎么回事?”他问。   百里青凤一怔,略笑道:“果然是成了亲么,两个人问的话都一模一样。”说完,顿了顿,又道,“昨日她失手弄湿了药材,所以自己罚自己在御医院外面站了一宿。”   “自己罚自己?”谢蕴眉梢微挑,看着他。   百里青凤似没好气道:“她若真是我的弟子,我罚她两宿又如何?可她是永章公主身边的人,我才懒得招惹。”说着说着轻哼一声,“本来说了两句就过了,结果也不知她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听别人背后说了两句就跑去逞能,最后搞成这样还不是给我找麻烦。”   谢蕴笑了一笑:“这种有脾性的人,倒是和你挺像。”   “打住吧,”百里青凤道,“我嫌她太笨。”   谢蕴给他又倒了杯茶,然后悠悠道:“你该不会看不出来她心仪于你吧?”   “咳咳……”百里青凤一口茶呛到了气管里,脸色都变了,“你说……咳咳……什么?”   谢蕴似随意般说了一句:“你若闲来无事,可以注意一下她看你的眼神。”   百里青凤一脸莫名其妙:“我注意她做什么?就算她真的对我有意思,凭她的身份,你觉得我跟她有可能?”   这是个很客观很现实的出身问题。其嫣不过一个区区侍女,而百里青凤却是四大平姓贵族之一百里氏的宗孙,他的妻子即便不是公主,也绝不可能是个还在等着放自由身的侍女。   谢蕴对此倒也没说什么,只道:“放心吧,人家也没想过要嫁给你。只是有人见不得你太迟钝,我不过顺便帮她提醒你一句罢了。”   百里青凤瞧着他,轻笑一声:“什么有人,直说是你家公主夫人好了。”说着又想起什么,“不对啊,这其嫣不是长公主给她的人么?她原来不是还不信任她才丢给我的么?”   “她一向大度。”谢蕴喝了口茶,眼帘也没抬。   百里青凤嘴角抽了抽:“我真的想不通,你这眼光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想当初多少明着暗着给你送秋波的,你理都不理。在你面前有那么些特别的也就只有个柳明贤。”又道,“若不是她未婚夫突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与她会有后续呢。”   谢蕴皱了皱眉,抬眸,看见不远处下人正引着云流走了过来。   “大人,”云流走过来先给他们行了礼,然后对谢蕴道,“查到了。”   百里青凤一听,站起来准备要走:“你们谈公事我就不听了。”   谢蕴却叫住了他:“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件事,这两日差不多了。”   百里青凤一挥手:“知道了,保证让人帮你的学生把戏唱的足足的,这回那边就算不断翼也肯定会掉毛。”说完转身走了,结果走到没多远又顿住了脚步,背影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转了向,然后朝着来时的那个小院走了回去。   “那个叫卫孝先的是个秀才,”云流说,“但是先天左脚有些跛,所以之前一直未能找到个正经的差事。听傅先生说公主是在一次逛街的时候偶然遇到了摆字画摊的他,见了人之后当即表示很欣赏,所以就破天荒地把他给……”他说到这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辞,“就把他给‘请’回了公主府。”   “不必说得太详细。”谢蕴淡淡打断了他,“我只想知道他的能力如何,在郡守府做些什么。”   “既是个货真价实的秀才,腹有诗书应是不错的。”云流说着,面露些犹豫,“只是……他那个郡守府师爷的位置,本就是因的公主的面子。虽然未听说有过什么错漏或是嚣张跋扈的情节,但为人一向冷傲,从未给过公主好脸色。可即便如此公主也惯着他也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谢蕴沉默地喝了口茶。   “既然如此,那就还是把他安排在熟悉的职位上吧。”半晌后,他说道,“去给张玉打个招呼,过些日子在他京畿司里插个人。”   ? ☆、断缘风波 ?  晚上,宋月临的房门外点起了一盏粉色的宫灯。   其实她从前对此并无所谓,只是从谢府回来之后却开始觉得宫里这个点灯的规矩很败兴致。明明夫妻感情好是一件很暖心的事,可被这灯一搞,却好像夜夜在给自己丈夫脸色看似的,似乎不点这灯他就连找自己说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别人家就算了,她可受不得她家流芳受这种委屈。   在房里拿了本游记看了会儿,谢蕴却迟迟未来,她不由想:莫非他真的很膈应这灯?于是又坐了一会儿,越想越在意他的感受,便再也坐不住了。她起身吩咐人罩了披风,然后提了灯笼就往谢蕴那边去了。   结果到了他那边,正好遇上随侍关门出来。   宋月临看了看这黑灯瞎火的景象,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的,问道:“他睡了?”   随侍点点头:“刚刚歇下。”随即又问,“公主要小的去唤少卿么?”   她马上道:“不了,别打扰他休息。”说完就很干脆地走了。   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从窗外浸入的夜光朦朦勾勒出头顶的绣竹纹帐子的轮廓,谢蕴听见宋月临来,又听见她说话,最后听见她离开。   一直很安静地听着。   ***   第二天早上,宋月临起床的时候才得知谢蕴很早就进了宫去上早朝了。   她有些意外,突然有些忍不住想使小性儿。这人要不要对公务这么上心,别家驸马婚后起码三天后才会回去,他可好,第三天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于是有些闷闷地吃着自己的早饭,正吃着呢,忽然下人就跑来说锦湖公主来了。   宋月临还没来得及说声请她进来,锦湖已经火急火燎地疾步进了院子。   “小皇姑,不好了!”她说,“李延峰说要与荣川合离!安阳皇姑这会儿正在朝上,可他两已经往官媒衙门去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对于这个消息,宋月临虽然有些愕然,但说实话,她懒得管。别人两口子的事,爱合离不合离,她去插手做什么?何况荣川侯敢提出来合离,她还真有些欣赏他的勇气了。   再说,锦湖跑来告诉自己这件事,看起来是要她这个小皇姑去劝一劝,但这个意图么也并不纯粹,说白了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丫头看戏的心态绝对占了七成。   但宋月临一向有个特点,就是她喜欢看戏,也不怕演戏。   于是,她把筷子一放,特别有辈分有姿态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锦湖看来真是很着急,直接拉着宋月临就上了她的马车,两人一坐稳那马蹄子就开始撒了起来,直奔官媒衙门而去。   而此刻,官媒衙门的上官大人正一脸为难地看着眼前这对夫妻吵架。   宋月临和锦湖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荣川扬手一巴掌扇在了荣川侯,也就是李延峰的脸上。   “你再说一遍?!”荣川瞪大了眼睛怒视着他,陡然拔高的调子让她几乎劈了音。   李延峰的左脸挨了这一下霎时就红了,但他很平静,静地黑眸里像是只有一潭死水。   然后,他毫不闪避地回视着自己的妻子,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我说,若公主不愿意合离,我也可以休妻。”   宋月临和锦湖俱是一怔。   “你敢!”荣川顺手拿起上官大人案上的笔架就往他身上砸了过去,“李延峰你以为你是谁?就算要合离那也是本公主才能先提!”她冷笑了两声,“还敢休妻?呵,有种的你就去把这话和我皇兄讲,和我母后讲,去啊!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李延峰的声音依然毫无起伏:“怎么死都无所谓。”他说着,慢慢抬起了眼睛,这一回,死水般的眸子里突然染上了一抹红色,“我只是再也不想忍受你了!”   身为堂堂公主,荣川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顶撞过,她彻底气红了眼,扬手又是一巴掌要打下去,哪想这次却被李延峰给抓住了手腕。   “你给我放开!”她怒喝,“以下犯上,你们全家都活腻了么?!”   李延峰看着她,却并没有立刻放手。   上官大人在一旁好言相劝:“君侯,你先松开吧。”   锦湖公主见状也快步走了过来,冲着他也摆出了威仪:“荣川侯,你松开手!”   他听了,不由苦中带凉地一笑。方才他被打的时候没人阻止,如今他不过是抓了她的手腕,倒要被一个接一个地劝阻了。   他心底一片荒凉,慢慢松开了手,刚一松开,荣川便抬手打完了这巴掌。   “不识好歹的东西!”她怒骂。   李延峰不再与她纠缠,只回身看着上官大人,说道:“上官大人按律办事就这么难么?你身居官媒之位,眼下这桩夫妻不和的案子真真切切摆在你面前,断个合离还要断多久?尸位素餐,君上要你何用?!”   上官大人被他一顿抢白,脸色变了两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边荣川已经又顺手举起了他案上的砚台。   锦湖也没伸手去拦,从观点上而言,她和荣川的心态是一样的。对她们来说驸马就是要绝对顺从,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不能有半点违逆。否则,自然该罚。   上官大人是不敢拦。   但有人却拦了。   荣川举起来要砸东西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腕子,力气还不小。她转过头,看见了宋月临的脸。   “你把东西放下。”她的小皇姑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说道,“有话说话,别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   荣川愤愤咬了咬唇,把砚台随手丢在了脚边。   宋月临看向李延峰,说道:“你真要合离?铁了心?”   李延峰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心意已决。”   “好。”宋月临又转向荣川,“那你就签了和离书吧。”   其余四人霎时都讶然地看着她。   “看着我做什么?”宋月临说道,“人家既然已经铁了心不要你了,你缠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打得他头破血流就能让他回心转意了?”   “那也不能是他先提!”荣川道,“这传出去了我还有什么面子?!”   宋月临看了她一眼:“和离书上看不出来谁先提的,这里也没有人会说。”   荣川一跺脚:“这口气我咽不下!”   宋月临的声音又淡了些:“你若逼急了人家,真写了休书给你,到时候才是颜面尽失。”   “他敢!”她说着反射性地又要扬手打人。      宋月临忽然拉下她的手,二话不说,抬手就往她脸上扇了下去。   这一巴掌响亮无比,整个堂上霎时就安静了,静的落针可闻。   “你打我?”荣川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脸,眼睛里有些水光闪烁,也不知是疼地还是因为羞恼或者委屈。   “打了。”宋月临一脸不以为意地看着她,“你要打人,得先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   锦湖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小皇姑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样淡然却透着威仪的气势,震慑力居然和她一向有些畏惧的安阳皇姑不相上下,她半句话都不敢插。   荣川还是那个难以置信的羞恼表情看着她,嘴唇颤抖着,眼泪断线似的开始往下掉。   “你们两个的私事我本来不想管,但你实在太能作。”宋月临说,“你觉得他此刻提一句休妻就是冒犯你,你回忆往昔,可有尊重他的时候?”   “你这么不懂得珍惜的人,不被别人珍惜简直天经地义。”   宋月临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荣川恼羞成怒地彻底崩溃了,全然顾不上什么辈分不辈分,仪态不仪态,捂着耳朵就尖叫了起来。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大吼道:“我要告诉皇兄,我要告诉皇兄!”哭的更凶。   结果这时一个有些沉冷的声音忽然从门口飘来。   “你要告诉朕什么?”   众人一顿,齐齐转头循声看去。   堂外,宋胤珝正一脸淡然地静静立在那里。   而在他身后,还有宋云霓、宋怀璟,和谢蕴。   ***   宋月临这一眼看过去,心里不由一荡,那一瞬几乎就看不到周围的闲杂人等了。   哎呀,这几个人站在一起可真是赏心悦目啊!当然,她得忽略掉宋云霓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   “皇兄!”荣川立刻抽噎着朝走进来的宋胤珝跑了过去,“我……”   “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宋胤珝看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低斥道,“站到一边去。”   已经被示意噤声了很久的上官大人这时终于能开口了,于是连忙走过来冲着面前这几位尊神行了个礼。   宋胤珝转眸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李延峰,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抬起头来。”   李延峰依言而作。他的神情看上去紧张而忐忑,但他依然咬着那一口气,迎上了当朝君上的目光。   “若朕告诉你,你与荣川公主合离之后,除了要收回爵位和一切对你本家的封赏之外,你现今在都中的职务也将不保。”宋胤珝说,“如此,你也要与她合离么?”   李延峰一滞,低头沉默了半晌。   荣川公主扬起下巴示威般地看着他。   “臣愿意。”半晌后,李延峰抬起头说道,“无论君上做出何种决定,臣都甘心领受。”   宋胤珝看了他片刻,忽然唤了声:“上官卓。”   上官大人连忙快步过去:“臣在。”   “即刻拟一份和离书给他们。”宋胤珝说。   荣川公主失声惊怒道:“皇兄?!”   他理也没理,转身走到一旁坐了下来:“朕就坐在这里等着。”他说着,撇眸看了一眼荣川公主,“朕倒要看看,有些人到底能跋扈到怎样的地步。”   荣川闷着不说话了。   宋月临蹭蹭蹭跑到谢蕴身边,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本来还因为他有点儿郁闷,就笑眯眯地:“流芳,你怎么也来了?”   谢蕴眸中含着一抹微微笑意,看着她:“正好和君上在一起,听闻你在这里所以就一道来了。”   宋月临一听,心花顷刻怒放,眼睛里亮闪闪地只看得见谢蕴,丝毫没发现背后有三道目光正看着他们。   宋怀璟在一旁调侃道:“小皇姑,你这么温柔我可真不习惯。”   宋月临扫他一眼:“这温柔不是给你看的,非礼勿视,自己自戳双眼去。”   “……”宋怀璟默默走到了宋胤珝身后。   “君上,”宋云霓忽然无甚情绪地开了口,“既然此事已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宋胤珝淡笑允之。   宋月临其实也不想继续待在这儿,这节骨眼儿上没准荣川还以为自己和谢蕴是故意留着寒碜她的,于是也开了口道辞。   宋胤珝看了看她,也允了。   ? ☆、交锋 ?  宋月临和谢蕴走出了官媒衙门,刚准备上马车,却被谢蕴叫住。   “走一走吧。”他说。   她自然很乐意和他一起散散步。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宋月临走在谢蕴身边,颇为好奇地转头问道,“我当时尽想着教训荣川了,都没注意到。”   谢蕴看着她,深秋的阳光里,她的笑容有些晃眼。   他笑了笑,回道:“在永章公主大发威仪的时候。”   宋月临被他逗笑,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牵住了他,也玩笑似的说道:“那么谢少卿可受了惊吓?”   谢蕴一顿,垂眸看了一眼她牵着自己的手,掌心处柔软的暖意阵阵袭来。末了,他屈起手指回握住她的手,抬眸一笑:“受惊吓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牵着手继续慢慢向长街而行。   “对了,流芳,忘记跟你说一件事。”眼看着府门近在眼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已经取消了咱们府上点灯的规矩。”   谢蕴微怔,不由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继续颇为得意地续了下去。   “以后啊,我们两之间就不要这些形式上的过场。”宋月临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脸有点热,目光也不再直视着他,竟透出些羞赧来。   “那什么……总之,我们是夫妻。你说过的,家里没有君臣,只有你我。”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所以也没有看见此刻谢蕴看着她微红的脸庞时柔和的眸光。   “好,”他温声说,“我知道了。”   两人走进大门,又一路走入花厅,忽然,宋月临在厅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见过公主。”老胡管家比从前又瘦了一些,此刻看起来更有些儒士风韵了。   宋月临很高兴:“老胡你英俊了啊!”然后目光右移,看见那个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布衣长衫,容貌俊俏,神情淡漠中带着一丝傲然的年轻男子。   “孝先,你也更清俊了。”她说笑着就要松手走过去。   却没能松开。   宋月临有些讶然地抬眸望向谢蕴,却见他侧脸上正挂着一贯的那抹看不出情绪的淡笑。   而她的手还被他牵着。   老胡管家反应最快,一看这姿态立刻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见过君侯。”   谢蕴淡淡一笑:“不必多礼。”但目光又移到了卫峥身上,唇边虽笑意未褪,可却迟迟没有说话。   卫峥与他静静对视良久,然后垂了眸,低头行礼道:“卫峥见过少卿大人。”声音清厚,不卑不亢。   谢蕴这时才松了手,然后款款走了两步过去,看着对方:“原来你就是卫峥。”又笑笑,“果然如公主所言,是个人中俊秀。”   宋月临内心“诶?”了一声,我有和他聊过这个话题么?   卫峥脸色微微一变,看了宋月临一眼,又很快撇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   谢蕴回过头问府中管事的下人:“给他们安置好住处了么?”   对方回道:“已按照公主前些日子的吩咐,将胡管家和卫先生都安置在了西院那边。”   “嗯。”谢蕴微一点头,又对卫峥两人说道,“你们舟车劳顿,就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晚些时候再与公主好好叙叙旧。”   宋月临这会儿正看着卫峥呢,刚问了一句:“对了孝先,你是请了假来的么?”   卫峥一顿,淡淡说了两个字:“不是。”   宋月临有些意外,还要再问,却听谢蕴开了口。   “好了,先让他们好好休息会儿吧。”他说,“我们也先去更衣。”   宋月临这才反应过来谢蕴身上还穿着朝服。哎呀!她这是有机会能帮流芳换衣服了么?!她立刻屁颠屁颠地凑了上去:“我帮你。”   谢蕴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扬了扬唇角,微微点了点头。   ***   卫峥和胡管家便由府中下人引着去了西院。   一路上,卫峥都不发一言。   胡管家有一次和他说话,他也没搭腔,不由觉得有些纳闷。卫峥虽然对宋月临一直不冷不热,但对自己这样与他和善的人还是很讲究礼貌的,并没有什么连坐的情绪。   莫非真的是得了一见他们公主就心情不好的毛病?   “这府中的景致可真有情致啊。”老胡管家脚下走着,四下里望了一圈,“看起来不像是公主规划出来的。”他们家公主是什么性子他太了解了,从来怕麻烦,只管提了要求之后坐享其成。何况园林格调也和他们永章郡的府中很不同。   管事下人闻言笑道:“确实是少卿亲自规划的。当初这宅子拨下来之后,少卿便亲自花了一卷图出来给工人照做,大到园景规划,小到物件选择,几乎都涵盖在内。”说着不由赞叹道,“你是没见到那幅图,少卿的书画功底真是楚都一绝啊!当初工人们完了工都舍不得还,最后还是沈主簿亲自来收走的。”   胡管家听得也是心潮澎湃:“久仰少卿大人之名,今日有幸得见,确实风姿卓然。”说着不由笑笑,“原本我还有些担心这样的人物与公主是否能相处得宜,如今看来倒是极为融洽的。”   对方便又是一笑,似随意道:“两位确实是十分恩爱的。公主为了少卿大人,还取消了点灯的规矩呢。”   说着话,已经停在了一间厢房门口。   “卫先生,这是您的房间。”   卫峥嗯了一声,便一脚踏了进去。   关上门隔断了外面那两人仍在叽叽喳喳的声音,室内便是一片静寂。白日的光线里,能看见空气中有浮尘飘动。   他静静坐了良久,然后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这就是谢蕴。   虽然之前听说过很多传闻,但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卫峥还是有一瞬间近乎于窘迫的愣怔。   他看起来简直无懈可击。容貌出众自不必说,风姿亦如胡管家所言是卓然于世人的。尤其那双眼睛,那是需要怎样深厚的积淀和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平静深邃到让人望之便觉自惭形秽的境界?   他想,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难怪他会是大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司天神官,难怪她会喜欢。   难怪,她会不顾天下人嘲笑非要得他为夫。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半晌,忽而轻声一笑。   ***   宋月临跟着谢蕴进了他的房间,临关门时还十分欣赏地看了一眼没有跟着进来的侍者。   很好,这是我们难得近距离交流感情的机会。这么想着,她非常殷勤地就跑上去从后面一把搂住了谢蕴的腰。   谢蕴微微一怔,侧过脸还没说话,她立刻就抢先道:“我帮你解腰带。”   哇,这窄腰简直了!   她慢吞吞在他腰上摸了一圈,磨蹭了半晌还没解下来。   谢蕴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有点僵:“我自己来吧。”   “不行!”她立刻麻利儿地就把他腰带给解了,然后一旋身站到了他面前,“说好了我帮你换的嘛。”   最后一个尾音就像带了个钩子似的,轻飘飘地往上扬。   谢蕴皱了皱眉,没说话。   然后她又开始脱他的外袍,轻轻拉开他衣襟上的结,手指还有点儿抖。不知怎地,随着手指移动的位置变化,她居然越来越紧张。   于是抬起头插科打诨似地笑了一句:“能脱到谢少卿的衣服,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蕴沉眸看着她,忽然,伸手再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而这回的力气比前一次大了许多。   宋月临愕然抬眸,双颊红扑扑地盯着他。还没等反应过来,忽然就被谢蕴拦腰放倒在了椅子上。   然后他也随之欺身上来,两人身体之间的距离就差一个拳头那么远,谢蕴的衣服被她半脱不脱地解开了一半,此时的状态就是上边的领子随着他的动作松落了下来,露出他里面穿的中衣,交领间隐约可以看见他平时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脖子根。   他就以这样的姿态凝眸在上方盯着她,然后勾起唇角一笑,低声道:“公主还是好好坐在一旁吧。”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浅笑,更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这所有的加在一起就是大写的两个字:魅惑!   宋月临忽然就觉得鼻腔里一热。   不行,要丢脸!   “我……我我我去洗个脸!”她推开他就跳了起来然后半仰着头就狂奔出了门口。   谢蕴看着她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外,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然后回过身,自己施施然地换起了衣服。   廊上,宋月临正一边狂奔一边默默哀嚎: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家流芳一不端正起来就这么有杀伤力啊啊啊啊!   ? ☆、决定 ?  等宋月临冷静完了回来的时候,谢蕴早已经换好了衣服,此刻正坐在院子里煮茶。   宋月临特别喜欢看他凝神做事时的样子,于是她在原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谢蕴拿起桌上放着的白瓷瓶,拔掉塞子,把里面装的不知道什么水倒进了茶壶。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伸手拿过来嗅了嗅,却并未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谢蕴答:“菊上秋露。”   宋月临不由赞叹地摇了摇头:“你真是太有情致。”又笑笑,“身为一个女子,我觉着有点儿自惭形秽。”   他眉峰不动地说道:“这种事和男女没什么关系,你不好此道,自然懒得费心思。”说完,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不过你与卫峥认识这么久,就没有从他那里学到什么有情致的事么?”   “他?”宋月临一边用手扇着沸腾的热气往鼻尖上迎,一边笑道,“他的性子和你不一样的。再说,我们都没好好在一起喝过几次茶。”   “哦?”谢蕴抬眸看了她一眼,“我看你对他表现得如此亲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宋月临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手下煮的茶,听了这话张口便道:“我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谢蕴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公主应该还记得那日紫叶海棠树下,我说过的话吧?”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怔怔与他对视了半晌,然后又恍然道:“我没跟你说过么?孝先的哥哥是我的一个暗卫。”她说着,顿了一顿,续道,“后来死了。”   谢蕴一愣,但随即心里就闪过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她在对待卫峥这个问题上的所有异常之处便都有了理所当然的解释。而他的哥哥和宋月临的这层主仆关系本来就不在明面上,所以外人毫不知晓也就再正常不过。   “他们家里就剩下孝先一个人了,他的性子太执拗,卫彻一直放心不下他。”宋月临垂下眸,缓缓道,“他们兄弟两从前因为我的关系一直不能坦诚相待,孝先对卫彻一直有误会。你明白的,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告诉他真相。”   谢蕴沉默地看了她须臾,然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你做得很好。”他说,“他那样的人,若不被你激将着,恐怕死也不肯接受援助。”   宋月临反握住他的手,委屈脸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做个强抢美男的恶霸心里需要多坚强,那时看着孝先那张愤恨脸,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戏本里那种人人喊打的坏蛋。”说着就苦哈哈地把脑袋枕在了他手臂上,“要知道对待美人我一向的原则就是要怜香惜玉啊。”   谢蕴看着她的脑袋顶,一笑:“是否还少了个原则?”   “嗯?”宋月临疑惑抬头。   谢蕴淡定倒茶:“有油揩时尽量揩。”   宋月临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我现在是有主的人了,不敢随便动手的。”她想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为好,免得谢蕴翻她旧账,于是连忙转移话题,说道,“对了,说起来,今天君上用前途和物质来试探李延峰的决心倒是很直接,也蛮有效的。”   谢蕴递了杯茶到她手里,说道:“君上的话确然是试探不假,不过并非全是为了试探李延峰的决心,那些话也并不是说说而已。”   “你是说君上真的会罢了他的官?”宋月临眉间一蹙,“就因为他离了荣川?”   “若我估的没错,君上会把他派去地方。”谢蕴说着,嗅了一嗅茶香,续道,“明贬暗用。”   宋月临一怔,旋即恍然:“我明白了。”说着不由赞叹道,“真是手腕高明。且这么一来,李延峰便也彻底成了他这边的人,必定感恩戴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蕴淡淡一笑,沉吟道:“君上向来高明。”   ***   不出谢蕴所料,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宋胤珝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了道圣旨,其中包含两个意思:其一,荣川侯李延峰与荣川公主夫妻不睦,准予合离。另收回李延峰侯爵封号,并免其户部职位,贬往永州苍容县为县令;其二,荣川公主不敬长辈,言行有失,即日起前往封地修身养性,无传召不得返都。   这道旨意前脚颁下来,荣川公主后脚就去了寿安宫又哭又闹,梨花带雨的模样险些让身为母亲的太后心霎时就软了,亲自领着就去了承乾殿说情。   宋胤珝见了她们来也不意外,屏退了左右后还不等太后开口说正题,便一句话将她后面的未言之语全都堵了回去。   “你若铁了心不想走,那就回答朕一个问题。”他说,“是要朕把你现在那个姘头凌迟处死,还是将你今后身边所有的男人全都废掉好让你先学会怎么做一个规言慎行的公主?”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语气也不怒不躁,但荣川却感受到了一股清晰无误的威慑力。   她吓得脸色白了白,但从小被骄纵惯了的她还是下意识想要辩驳些什么。   “为什么永章皇姑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她不服气道,“她不也一样收了旧情人在府中么?”说着又想起了宋月临打她巴掌的事,便哼了一声,“她哪里有资格来教训我。”   “你说呢?”宋胤珝沉眸看着她。   荣川一滞,避开了他的视线,嗫嚅着不说话了。   “这次去封地你最好安安分分,”宋胤珝语声沉冷地说道,“若再闹出什么事来,到时皇家宗室也不留你。”   ***   宋月临正在和卫峥谈心。   说是谈心,其实一贯都是一个说一个听。和以前一样,宋月临摆好了茶席,端端正正地坐着,让人去请了他过来。   虽然早就猜到他是撂了郡守府那边的挑子过来的,但宋月临之前见他时还是假模假式地问了他一句是不是请了假来的。   答案自然如她所料。   卫峥对她从来都没有不好意思的心,宋月临知道他一直抱着自己上赶着贴冷脸,为他做什么都是活该的心态。所以她给他安排的差事他也不多抗拒,做就做了,但往往都会在不久之后提出这样那样的不满意。顺了两次之后她便看出来了他是在故意这么做,为的是让自己觉得他贪心不足,然后对他失去耐性。   可是这一回,在听了自己托谢蕴给他在京畿司里找了个差事的消息后,卫峥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我不去。”他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宋月临采取了一贯的手段,笑道,“你该不会是没信心吧?虽然你是小地方出来的,可能都中衙门的职位确实是难以胜任,但是流芳他也不好自降身份再去帮你打听比这更容易做的工作了。”   然而卫峥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立刻气红了脸瞪着她狠狠说一句“走着瞧”,他只是静静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唇边勾出了一抹冷笑。   “你们真般配,”他说,“都这么虚伪。”   宋月临不是第一次被他讽刺,但今天她却不由皱了皱眉:“孝先,你的话有些过了。”   卫峥确实不是第一次讽刺宋月临,但宋月临这样的反应却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难道不是么?”他却毫不退让,继续嘲笑道,“一个但凡有点骨气的男人怎会娶你为妻?天御司少卿,说得多么高洁,也不过……”   “卫峥。”宋月临淡了脸色,“你若不想留在楚都,明天就回永章郡吧。”   卫峥一笑:“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轻易回去。都中遍地是机会,我早就受够因为你被人指指点点了,这趟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我卫峥凭自己也能觅得一席之地!”   说完,他便起身径自离席而去,腿脚的不方便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并不那么潇洒,但周遭却弥漫着一股倔强的气息。   宋月临看着他越走越远,一时都没有搭理迎面被下人引着走过来的宋怀璟。   “小皇姑,那就是你旧相好?”宋怀璟坐下后还往卫峥那边看了一眼,“这么大脾气,见了我脚下都不带顿一下的。”   宋月临抬眸扫了他一眼:“旧相好三个字是谁对你说的,下次你可以直接拔了他的舌头。”   宋怀璟看出来了她心情不大好,也不敢再多调侃,于是自顾自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后直入正题。   “君上定了要去南巡了,我要随行。”他朝她一扬下巴,挑了挑眉毛,“有没有兴趣一起出去玩玩?”   ? ☆、望咫尺 ?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提议。   可是……   “一来一回起码要三个月。”宋月临有些犹豫。   “是啊,现在开始准备,明年一月出发。”宋怀璟打量着她的神色,笑道,“其实你们两这时候一个留守都中一个随驾是很好的。”   宋月临明白他的意思。宋胤珝离宫之后,身为辅政公主的宋云霓此时的权力又将得到最全面的放大,而两后那边的人也未必会甘于平静,万一有个什么争端,彼时谢蕴的作用就会非常重要。   她随驾,一是避免给谢蕴添负担;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其他人接收到一个信号,她在离宋胤珝很近的位置上。   这么一推测,宋月临随即也就了然了另一个事实。   “是君上让你来邀我的?”她瞧着宋怀璟,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几乎带了一大半的肯定。   宋怀璟略略一顿,似乎也没打算如何隐瞒,很干脆地就承认了。   “直接点你名不大方便。”他说。   宋月临隐约觉得这个不大方便还别有些深意,但她没有追问,思忖了片刻后说道:“我考虑一下。”   这一考虑,便一直等到了谢蕴回来。   宋月临很直截了当地就把宋怀璟的邀约和自己对此的理解都告诉了他,谢蕴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问她:“你想去么?”   她有片刻的迟疑。从内心来说,那种在秀丽河山间游玩的广阔和自由感对她的确是很有些吸引力的,可是她更舍不得与谢蕴分开那么久。   但从理性上而言,她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拒绝。   “那就去吧。”谢蕴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似的,伸手轻轻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的脸,莞尔笑道,“我们来日方长。”   宋月临定定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须臾,方嫣然一笑,点了点头:“那你一个人留在都中要事事小心。”   谢蕴失笑:“似乎我比你在这里待的时日更久些。”   “那也要小心。”宋月临环腰抱住了他,低声道,“我的夫君很贵重,弄伤了你赔不起的。”   他垂眸浅笑,抬手回揽住她,低笑道:“还有两个多月呢。”   “对哦,还有两个多月呢。”她仿佛也突然回过神,不禁嘿嘿一笑,仰头看了他一眼,却又埋头抱住,然后闷声笑道,“但还是要经常提醒你。”   谢蕴只当她是在撒娇,也不阻止,由着她耍赖,直到身后忽然响起了一连串很突兀的咳嗽。   两人循声看去,百里青凤正一脸望天状负手站在那里。   见两人看过来,他便立刻扬起唇角咧开一个笑容,拱手道:“请公主君侯恕百里青凤唐突之罪。”   宋月临看了一眼他手上提的药包,扬眉问道:“来看其嫣啊?”不等百里青凤说话,又续道,“可是我今天放了她假,让她出去郊游顺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百里青凤呵呵一笑,看了眼谢蕴,没搭腔。   “他是来找我的。”谢蕴也不刁难他,对宋月临说道,“我让他来给你把个脉。”   她闻言一怔:“我?”   “君侯说公主您近来困倦有些严重,”百里青凤接道,“所以想让臣为您调理一下身子。”   宋月临愣了愣,目光复杂地看了谢蕴须臾,眼眶渐渐有些泛红。   “怎么了?”谢蕴有些讶然于她的反应。   “没什么。”她忙低了头,无所谓状笑了笑,“就是觉得你这么关心我我觉得很感动。其实我就是天生比别人嗜睡些而已,加上可能来了都中有些水土不服吧,所以就更容易犯困了。”说完又对百里青凤说了句,“来吧,把脉。”   片刻后。   “公主的脉象……”百里青凤抬眸看了看她,“很平稳。”说完默然忖思了片刻,又续道,“什么问题也没有。”   宋月临似乎早有预料般笑道:“早就说没什么了。”   “好了,”她站起身,说道,“我去看看花圃里的秋菊今天怎么样了,你们两个好好叙叙吧。”   等她出了院子,谢蕴才收回目光看着百里青凤,说道:“果真无恙?”   “果真。”百里青凤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神色有异,于是也不隐瞒心中疑惑,说道,“只是公主的脉象实在是太好了些。照你所说的情况,她肯定至少是有些气虚之征的,可是却完全没有。”他说着,又忖了忖,“不管如何,我先给她开些滋润进补的方子吧,女人吃了总归也没错。”   谢蕴默了默,说道:“这次南巡她也会去,到时你要帮我好好看着她。”   “她舍得?”百里青凤有些诧异,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她倒是挺为你着想的。”   谢蕴没说话。他心里很清楚,宋胤珝这一招除了宋月临以为的那两层意思之外,其实还有第三层意思。   看似是宋月临主动随行,他什么也没做,但其实不过是他的又一次试探,以及对自己的牵制。   宋胤珝需要他继续以眼前这个中立的姿态来斡旋朝中的派系之争,但为了防止他们夫妻两都留在都中会起了别的心思,所以出于这点也要把宋月临带走,为了让他有所顾忌。   但这一层意思太过冰冷,满含君王的无情之风。谢蕴没有点破,他知道宋月临其实对宋胤珝很有好感,就像她对宋怀璟一样。   “对了,”百里青凤说道,“听说……府上新来了永章郡那边的人?”   谢蕴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回答地很直接:“她对卫峥不是你想的那种心思。”   “是么?”百里青凤虽有些意外,倒也没表示出什么质疑,“也是,你这么心高气傲的,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然后也不知是调侃还是安慰地说道,“不过就算真有什么心思你也不用担心,以你谢少卿的质素,一般人根本无法一战。”   谢蕴默然地喝了口茶,就在百里青凤以为他不会在对此表达任何意见的时候,他忽然幽幽开了口。   “其实很悬。”他说。   “嗯?”百里青凤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相识相处的时日并不短,若他不是自尊心太强,或许后来的一切就都变了。”   谢蕴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百里青凤听不出来他是惋惜还是在后怕。又或是一贯如他司天神官的风格那样,随缘而淡泊。   “自尊心太强?可我听说你不是还在京畿司里给他安了个差事?”百里青凤对此不置可否,在他看来一个既然甘心屈身于公主府里的……额,姑且说是个伪面首,要论起自尊心,能和被宋月临倒追了许久才终于点头受了名分的谢蕴相提并论?   “若我估的没错,”谢蕴淡淡道,“他会拒绝。”   第一眼看到卫峥时他就知道,这个男人确实骨子里有股傲气,所以宋月临才会对他诸多包容。   尤其当他看见卫峥挺直了腰背站在胡管家身旁等着他们进来的时候,那掩饰身体缺陷的意图在他看来几乎是一目了然的。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了卫峥是怎样看待宋月临的,又是如何忌惮他的。   “照你这么说,”百里青凤忖道,“他会不会想不开投到别家门下啊?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在给你们找麻烦?”他说着,不由皱了皱眉,“所以说我就真的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劳什子驸马。”   谢蕴看了他一眼,说道:“听说你爷爷打算为你重新张罗亲事了?”   百里青凤一口茶哽在喉头,没好气地扯了扯嘴角:“还不是因为你。他说‘连谢少卿都成婚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想婚娶’,”他学着自家爷爷的语气皱着脸说完,又道,“不过我再逍遥一年半载还是没问题的,继续装着心伤未愈就好了。”   “你是装的么?”谢蕴挑眉一笑,“我看着你确实心伤未愈。”   百里青凤有点儿气结:“没感情的未婚妻,有什么心伤未愈的。你别把我想的那么磨磨唧唧的没骨气。”说完站起了身,“我约了人喝酒,先走了。这药你拿给那谁,顺便带来给她病愈调理身子的。”   谢蕴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喝茶。   百里青凤走了两步,又站住,少顷,忽然又返身走了回来。   “谢蕴你要不要这么抠门?”他说。   谢蕴看了一眼桌上的药包:“收钱的?”   “我像是和你计较一点儿药材的人么?我来给你老婆诊脉也没收诊费啊!”说完觉得不对,他立刻赶在谢蕴开口之前补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连顿饭也不留我在府里吃?”   谢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像是你自己要走的。你知道我从来尊重别人意愿,去者不留,更不强留。”   “……”百里青凤被他一句话噎住,霎时沉寂了下来。半晌后,才清了清嗓子,一挥手说道,“罢了,和你开个玩笑。想想要和你家公主夫人一起用膳就浑身不自在,我先走了,回头喝茶。”   他觉得自己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才从院子里走出来没多久,就在翠竹廊上迎面遇到了正往这边走的其嫣。   “身体都好了?”他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腔调,看了她一眼,脑海里不禁又飘过谢蕴当初说的那句:你若闲来无事,可以注意一下她看你的眼神。   于是情不自禁就又多往她脸上看了一眼,结果……大姐你老低着头谁看得见你的眼神啊?!   “你把头抬起来。”他没好气地说。   其嫣有些莫名,但还是依言而行。   “……”百里青凤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   其嫣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暗暗咬了咬牙关,生怕表情泄露了什么,不停暗示自己一定要镇定。   “你是不是喜欢我?”百里青凤一脸质疑地放了杀招。   其嫣一愣:“啊?”心上一沉,头脑一热,脸上倏地就烫了起来。她下意识要否认,但话还未冲出口,眼前百里清风的脸却让她一时冲动忍不住点了头,回过神来接着又马上摆手,“就只是单纯的倾慕而已!青凤大人放心,婢子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百里青凤本来已经做好了她否认或者顺势缠上来的准备,谁知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搞什么?又是说喜欢,又说没别的想法?玩暗恋?有这么明的暗恋么?   “那你就别让我知道。”他皱眉,“你说我成天看见个对我有想法的人在我面前晃,能不膈应么?”   其嫣原本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得明显了,明明每次带糕点去给他吃都有特意给其他人也带一些啊。她也尽量不去和他的目光对视,好在百里青凤似乎也从没想过要和她对视,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才会一直觉得相安无事。   但听百里青凤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她心上还是有一些不可抑制的刺痛感。   “嗯,青凤大人放心,”她说,“其嫣今后一定会谨言慎行,不会让您感觉到任何的不愉快。”   “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留在御医院?”百里青凤轻声一笑,“看在你是公主的侍女份上,我好心提醒一句,即便你想继续用这招来接近我也是徒劳。你我身份相差悬殊,即便是公主来为你出头,你也至多只能捞个侍妾的名分。所以,有必要演这么多么?”   其嫣默然片刻,咬了咬下唇,说道:“青凤大人误会了。”她抬起眸直视着他,脸上原本的绯红已渐渐褪去,“到御医院学习医理,是公主她知道婢子有志于此,所以才特意拜托太后的,婢子很感激她,也很感谢您的教导。”   百里青凤看着她,没有说话。   “青凤大人还有事要吩咐么?”她像宫里那些最懂规矩的掌事宫女一样,此刻看着他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一处错漏也挑不出。   见他移开视线依然没有说什么,其嫣便当他是没有问题了,于是微微一施礼:“那婢子就先去找君侯了。”   结果他突然又说话了:“如果我说,我会对公主提出收你为妾……”   还不等他说完,其嫣脸色立变:“别!”说完又飞快道,“婢子祝愿大人和未来的夫人百年好合,琴瑟和谐。额,一生一世一双人!”言罢逃似的就跑进了院子里。   “……”百里青凤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谢蕴耍了。   ? ☆、伊人 ?  宋月临听说了翠竹廊上那一出后笑得很开心,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们家的姑娘就是有骨气,气死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   喜欢你怎么了?喜欢你就要由着你看轻?百里青凤和谢蕴不一样,他的成长环境让他骨子里种下了很深刻的贵族意识。所以他的骄傲和谢蕴的也不一样,后者是来自于性格,而前者则形成于身份。   宋月临自打感悟了这一点后,也就不是很上心去撮合他们两的缘分了。可是谢蕴听她说了这件事之后,却颇有深意地淡淡笑了一笑。   “青凤是百里家出名的惹不起,”他说,“老爷子最疼爱他,他自己又是青出于蓝的家传医术继承人。若换做是别人,恐怕就算是划破了整张脸也没用。”   宋月临觉得他话里有话,想再八卦地更清楚些,却被一碗端到面前的补药给憋了回去。   “真要喝啊?”她看着这褐色的汁水就忍不住一阵犯怵。   谢蕴的眼神示意了两个字:当然。   “喝了对你身子好。”他温言诱导。   美人计!好吧,她认了。用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接过碗仰头闭着眼睛憋着气咕咚咕咚开始猛灌。   终于脱离苦海,老胡管家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公主,”他说,“卫峥他……他收拾行李走了,我也没拦住,您看……”   宋月临似乎并不意外,她拿起谢蕴备给自己的红枣茶喝了一大口,顺了顺气,才说了一句:“派人看着他。”   老胡管家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宋月临轻声叹了口气,这才转头看着谢蕴,说道:“我忘了跟你说,他拒了京畿司的差事。”   谢蕴抬手帮她抹去了唇角的一点水渍,安抚般微微一笑:“我会让人去通知张玉一声。”   宋月临无奈地点了点头:“就姑且让他去闯一闯吧,大不了把他打晕了绑回永章郡去。”   谢蕴明白她的意思。若卫峥果真投了不该投的门,那时为大局着想,她一定不会再准他留下。   ***   然而卫峥离开后的第三天,派去保护他的人却传回来消息,他找到了一份去大户人家做西席的差事。   那户人家姓柳,也是个书本网,住在都城南侧,是出了名的有修养有胸怀。家主膝下有三个孩子,最受宠爱和最光耀门楣的都是长女柳明贤,因她不仅凭才学考上了浣玉堂女傅,还是当朝唯一一个选拔进入天御司做女侍郎的,但她三年前已经嫁去了外地。二公子柳明仁如今在礼部当差,而卫峥要教的便是三公子柳明信。   宋月临得到这个消息后也不得不感叹一声真是巧。于是她抱着这种说巧的心态去了天御司找谢蕴,结果去了发现他正在书房里和底下人谈公事,便很自觉地老老实实转身去了院子里等着。   等到谢蕴出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又跑到水榭上去用饵料逗鱼玩儿了。   “你一次喂这么多,它们很快就懒得跟你玩儿了。”他站在她旁边,含笑说着,伸手抓了一簇饵料扔在了另一边。   “流芳!”她兴奋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跟你说件事。”于是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了解到的柳家的信息全都给说了,末了还冲他挑了挑眉毛,“你说巧不巧?”   谢蕴似乎也有些意外,顿了一顿,才微一点头:“嗯。”   “听说柳明贤以前也是得你悉心教导的,想来你对柳家会更了解些。”宋月临问他,“那你觉得由着卫峥留在那里可不可靠?”   谢蕴默然片刻,伸手又抓了一簇饵料往鱼群间撒了下去,缓缓道:“柳家是个出了两代举人的书本网。柳明仁虽然资质比较平庸,但好在为人本分踏实。至于三公子柳明信,年纪尚小,听说较为任性顽劣。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宋月临说着,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笑意,“反正卫峥脾气也不好,就让他们师生两去较量较量好了。嗯,干脆待会回去找老胡来开个庄,压个输赢。”   “对了,那柳明贤呢?”宋月临突然抬眸问道。   谢蕴一怔:“什么?”   “她不是你弟子么?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她有些好奇,“从我听说的消息里来总结,她应是个很出色的女子,我还挺欣赏她的。作为老师,你是不是很可惜她因为嫁人就这么放弃了前途啊?”   谢蕴凝眸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宋月临觉得他这句话回答地并不全面,刚想再问,却听他又道:“你昨天不是说想去吃天香楼的珍珠排骨?待会就去吧。”   馋虫瞬间蠢蠢欲动。   “流芳你真好!”她跳起来勾住他的脖子高兴地抱了上去,“那就顺便准我再喝点儿梅花酒吧?”   谢蕴皱眉:“不行,用药期间戒酒。”   她就在他身上蹭了蹭:“就喝一点点?”因为谢蕴不喝酒,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宋月临也几乎是滴酒不沾。但梅花酒却一直是她的心头好,珍珠排骨不配点儿这酒来享用就不够圆满啊!   谢蕴不为所动地抓住她勾着自己的双手,垂眸淡声道:“这里是天御司,你老实一点儿。”   宋月临不依:“怕什么,谁敢看你和我的热闹?”   谢蕴笑笑,一边拉开她,一边说道:“人在做,天在看。”说完转身就走。   她不由气闷。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每次对他用美人计都没效果?相反他还没对自己怎么呢,不过随便笑一笑,声音温柔了些,她就已经招架不住了。   啊啊啊啊!算了,谁让她偏偏看上了整个大楚定力最强的男人,她认了!   她一向想得开,认了命之后也就不再纠结,连忙蹭蹭蹭地就跟了上去。   “流芳,你等等我——”   ***   宋月临和谢蕴并没有带随侍和侍女,两人就像普通夫妻一样走在长街上,眼看着天香楼近在眼前了,宋月临忽然在一个卖胭脂水粉和头饰的摊贩前停了下来。   与其说在看着摊贩上卖的东西,倒不如说她在看此刻正站在旁边的那对布衣夫妇,那个相公这时正在往自己妻子的头上簪花。   那娘子问:“哪个好看?”   丈夫看了一会儿,傻傻一笑:“都好看,都买了吧。”   娘子便笑:“说什么傻话,咱们还要留着买鸡仔的钱呢。嗯……就买这木簪好了,我不是太喜欢珠花,太鲜艳了。”   丈夫点点头,很快就掏了几个铜板出来把钱付了,然后拿起那支雕花木簪很珍重地帮她簪入了发间,末了牵着自己妻子的手走了。   “她是嫌珠花贵。”宋月临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中不自觉透出些羡慕,轻声对谢蕴说道,“我看见她多看了那珠花好几眼,其实她很喜欢。”   谢蕴很随意地应了一声,然后绕到了相邻的卖剪纸的摊贩前看了几眼,随后拿起一张荷塘剪纸欣赏起来。   宋月临无趣地默默叹了口气,也没到他身边去,自顾自看起自己的来。   “这个多少钱?”她一眼相中了一枚精致小巧的发梳。   “夫人好眼光,”老板娘笑道,“这发梳的用料和做工都是很讲究的,你瞧这上面的梅花……”   两枚碎银忽然被放在了面前,老板娘一喜,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吞了回去。   “够了么?”谢蕴问她。   不等老板娘说话,宋月临忽然伸手抓回了一枚较小的碎银:“别犯傻,要不了这么多的。”她说着,冲他晃了晃指间的银子,笑意狡黠,“这块充公了,我拿去买好吃的。”然后收了起来。   谢蕴笑了笑,拿起发梳在她头上比划了半晌,然后寻了个自觉不错的位置梳入了她发间。   “很好看。”他说。   宋月临的脸上倏地红了红,抿了抿唇,一脸嘚瑟的样子笑道:“我知道。”然后拉起他的手走到隔壁摊位,特别豪爽地丢了五个铜板给老板,“刚才我夫君看的那张荷塘剪纸我要了!”   ? ☆、逆转 ?  最后进了天香楼,心情大好的宋月临一个不小心就把肚子吃了个滚圆,最后被谢蕴扶着才出了门。   “流芳,我们要不雇一顶轿子吧?”她苦笑着眼巴巴抬眸望着他,“我觉得肚子撑的有点疼。”   “谁让你不听劝?承了宫规长大的公主,不知道‘用饭八分饱’么?”谢蕴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走路回去,消消食。”   宋月临自知理亏,只好双手都承力在他扶着自己的手臂上,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以后再也不贪食了。没吃的这么饱过,真难受。”   谢蕴带着她走得很慢,两人没走多远,宋月临忽然看见一顶很熟悉的轿子从前方不远处拐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队侍卫押着个模样清秀的女子。   “那不是长姐的轿子么?”她有些诧异,“那个女人是谁?”   谢蕴沉吟了片刻,拉着她往旁边的小巷子里钻:“别看。”   宋月临被他带着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蕴头也没回地说道:“那是安阳侯养的外室。”   “什么?”宋月临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居然敢……”   “这几日你好好待在府中,尽量少往宫里跑。”谢蕴嘱咐道,“收一收爱凑热闹的性子,以免碰上去让他人迁怒。”   不等宋月临说话,他又淡淡补了句:“那个女人怀孕了。”   ***   “说说吧,我的驸马。你想为妻如何处置那个孽种?”   安阳长公主宋云霓一脸冷艳地端坐在堂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丈夫,一如她处理政务时的冷漠肃然。   安阳侯齐天羽静静站了半晌,又静静回道:“大楚律法有定,‘未得公主允准,驸马不得纳妾,但公主成婚五载无所出则例外’。公主,”他抬眸很平静地看着她,“你我成亲已经八年了。”   宋云霓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咬了咬牙,看着他时却又凉凉笑了起来。   “很好,我竟不知,你几时变得对律法这样感兴趣。”她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要纳那个贱婢为妾?”   齐天羽沉默了须臾,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语气便缓了些。   他摇了摇头,说道:“公主,你我夫妻多年,我心中敬你。若你不同意,我不会纳妾。与她之间,原本也只是一个意外,但她有了身孕,所以我……”   “所以你想要这个孩子?”宋云霓帮他续完了后面的话。   他点了点头。   她忽然轻笑一声:“齐天羽,我现在才知原来你竟可以恬不知耻到如此地步!还说什么心中敬我,若你真的敬我,当初就不会看上我身边的侍女。今日,也不会凭着我对你的信任在外面把这种女人给招惹上,你是打算让整个大楚都笑话我宋云霓不能生养,所以只能把这流着贱婢之血的孽种当自己孩子养么?!”   “你就算要纳妾帮你生儿子,也至少该让我帮你找个出身配得上的!”   齐天羽有些愣怔地看了她良久,然后,牵起唇角苦笑了一下。   “你就是这样。”他说,“高高在上,骄傲地不带一丝感情。没错,我当初的确有些喜欢其嫣,后来你不是就把她送人了么?她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对她讲过感情么?你怪我对她动心,那你自己呢?”   宋云霓冷冷看着他:“我怎么?莫非你要说,是我让你去招惹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女人的?”   齐天羽转开视线,笑得有些苍凉。   “这些话我本来以为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他回眸静静看着她,说道,“公主心里求而不得的那个人,如今和永章公主夫妻情笃,你心中是否正时时因不甘而煎熬?”   话音落下,宋云霓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忽然起身重重一掌拍在了案上:“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齐天羽笑了,“当局者迷。花间夜宴那天,他来了之后公主可知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样?我身为你的丈夫也从未见过。想必那时你一定认为向来不参加任何私宴的谢蕴是真的为你的生辰而来的吧?”   “但你知道那时从我坐的方向看你们时是什么感受?”他说,“你虽看着他,但他看的,却是永章公主。”   仿佛一闷棍砸在了头上,宋云霓倏地愣住,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齐天羽却还在说。   “他虽掩饰的很好,可我这个局外人却比你看的更多,更清楚。有好几次,他都会借着抬袖喝水或者回头应你的时候貌似自然地看一眼永章公主。后来你们都很惊讶他为什么会答应和永章公主成亲吧?可是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我知道,花间宴那天他就是为了她才来的。”这话虽然多半出于他自己的猜度,可他看着宋云霓那张再也不如往日般高傲和优雅的脸,只觉越说越痛快,到了后来却也不晓得是快乐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   宋云霓很久都没有说话,看着他的目光晦暗难辨。   “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她缓缓开了口,语调淡沉,“你是在侮辱本公主,说我作为你的妻子却不守妇道。齐天羽,你真以为我下不了手让你绝后?”   他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宋云霓扬声道:“把那个女人带上来!”   很快,一个小腹微隆,被反剪了双手绑着的年轻女人被侍卫押了进来,被从身后推搡了一把跪倒在地的瞬间她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   齐天羽见状就要过去,却忽然被侍卫手中的两柄冷剑架在了脖子上。他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宋云霓。   她已让人解开了女人的绳子,此刻正仔细打量着对方,然后居高临下地淡淡说了两个字:“你有什么资格直视本公主?”   女子一愣,连忙双手撑地,伏身把头磕了下去。   “听驸马说,他与你是个意外。”宋云霓说着,慢慢走近了两步,“但我从不相信男女之间有意外,更不相信一个真正纯如莲花的女子会心甘情愿与别人的男人造这份意外。”尾音扬起,宋云霓一脚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蓦然疼出了声,眼光含泪地唤了齐天羽一声君侯。   宋云霓脚下又使了两分力,回眸看着齐天羽,扬唇一笑:“你看,她若真的爱你,此刻就不会求你救她。一场夫妻,我不得不为你惋惜,你看女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齐天羽隐约预料到了她要说什么,自打他说出了关于她和谢蕴那番话后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可饶是早已做好了准备,却不知为何,此刻脑中仍是嗡了一声。   “齐天羽,我们完了。”宋云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带着这个女人滚回你们齐家去丢人现眼吧。”   ***   两个时辰后,安阳长公主休夫的消息便传遍了宫里宫外。彼时,谢蕴正在书房里抄写经书,而宋月临则躺在一旁的小榻上睡觉,也不知是不是被说话声吵醒的,总之她醒的很是时候。   “长姐真是……”她想了想,说了四个字,“雷厉风行。”   谢蕴也不意外:“长公主行事风格向来如此。”   “但也有些出乎我意料,”宋月临走过来帮他研起了墨,“我还以为按照她的脾气,出人命是免不了的。”   “若是早几年发生这件事或许会,”谢蕴提笔蘸墨,一边书写一边说道,“但齐家毕竟也是将门大户,去年齐天羽的弟弟只留下了一个女儿便死在了战场上。所以这个孩子长公主虽然接受不了,却也不便随意处置。”   宋月临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我真佩服她这种时候还能想到朝堂上那些弯弯道道,还能顾及什么‘不便随意处置’。若换了我当时恐怕就没那么冷静了。”   谢蕴停下笔,抬眸看了看她,说道:“你要记住我先前对你说的话。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地去安慰她,长公主的个性骄傲要强,换了别人还好,但若是你……”他沉吟道,“她或许会以为你是在看笑话。”   宋月临指着他笑道:“谢少卿,你真自恋。”   谢蕴没理她的调侃,只认真说了句:“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谢蕴不是真的在自恋。她们同样是英祖皇女,几个月前宋云霓还是大楚风头无两的辅政公主,但近来她不仅在最为得意的朝政上明里暗里遭遇了好几次挫败,就在数日之前长公主府一派还有个四品总督被人弹劾后拉下了马。接着她又在婚姻这件事上让对手看了笑话。   相反,她却因为和谢蕴成了婚,所以近来一直在民间的谈论度很高,加上她在围场救驾还有和荣川两口子那档子事也传了出去,且传来传去还传得颇为夸张,因此很多人对永章公主也变得爱戴起来。这样的结果,虽然有一半是出自宋月临的本心,但还有另一半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个很微妙的境遇变换,而她和宋云霓之间也从来不比寻常人家的姐妹,所以敏感时期最好慎之又慎。   于是她乖乖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近来就在家里待着好好休养身体。”   ? ☆、南巡 ?  接下来的两个月,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其间只发生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赵谦将军终于班师回朝了。   两天后,一直空悬已久的兵部职方主事一职也终于尘埃落定,最后由赵谦麾下一个参事顶了上去。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这天,楚都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漫天如白絮绵绵。   宋月临坐在窗前一边煮着茶,一边推开了条窗缝不时瞧一眼纷纷白雪落在院中盛开的梅花枝上的景致。水开的时候,她看见披着件滚白狐毛边月白色斗篷的谢蕴走进了院子。   “回来了?”她起身笑看着一前一后走进来的谢蕴和百里青凤,走上去帮他解系带,“我先煮了一壶,要不你们先尝尝再开始比?”   谢蕴笑笑:“好。”   “多谢公主,那臣就却之不恭了。”百里青凤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很自然地一伸手递给了旁边的其嫣。   其嫣一愣,看了一眼站在他另一边的百里家随侍。   百里青凤就一挑眉回了她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莫非出了御医院,就连帮老师接一接斗篷都不愿意了?”   她只好默默接过,又从宋月临那里一并拿了谢蕴的斗篷转身去熨烤了。   宋月临和谢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权当什么也没看见。   “对了,”宋月临冲着自家夫君挑眉一笑,说道,“听说今日赵将军上朝了,他搭理你没有啊?”   谢蕴拿起茶喝了一口,然后微微一笑,不语。   “据说脸色不怎么好。”百里青凤在旁边笑着也掺和了一脚,“哎,只怪君上那天原本想推你的人上位,再加上他外甥那事儿……想来他心里对永章侯颇有怨言吧。”   谢蕴自然知道百里青凤为什么说的是永章侯,而不是天御司少卿。但他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一笑:“无妨,我本来也是文官,与他一贯没有什么冲突。”   “我有个预感,”百里青凤半调侃半认真地说道,“这回你留守都中恐怕不会太顺利。”   “青凤大人,”谢蕴不以为意地淡笑着看向他,“乌鸦嘴也是种病,有空给自己看看。”   宋月临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其实她不是没有百里青凤那样的担忧,但她相信谢蕴能够处理好,而自己能做的,也只是在临走前让他放宽心。   “好了,你们慢慢互相挤兑吧。我让小厨那边做了梅花糕,”宋月临笑道,“我去看看。”   说完就高高兴兴地掀开门帘去了。   百里青凤收回目光,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外面有了个新称号?”   谢蕴淡定抬眸:“什么?”   “最受宠的驸马。”百里青凤撇着嘴笑了笑,“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替你高兴。”   谢蕴用看朽木的眼光看着他:“我会把这当做是羡慕我们夫妻和睦。”言罢默然了片刻,忽然道:“她昨天和我说着话就睡着了。”   “所以,”话题转得突然,百里青凤有些莫名,“是你说的话太无聊了?还是你们聊得太晚她扛不住了?”   谢蕴看了他一眼:“正常话题,正常时段。”又续道,“而且她睡着的很突然。”   “那是有些奇怪。”他忖了忖,“照理说就算服药调理的时间还不够,可是症状也不该比之前还严重才对。难道,真是水土不服?”   谢蕴沉吟了片刻,说道:“这趟南巡你一定要多注意着她。”   ***   八天后,大楚国君宋胤珝带着浩浩荡荡的南巡队伍终于出发了。   码头话别的时候,宋月临拉着谢蕴磨蹭了很久,又是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又是担心他过年的时候寂寞。   谢蕴含笑看着她都一一听了,末了,凝眸温笑道:“你也是。”   直到宋怀璟催了第二次,宋月临才终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那目光让谢蕴总觉得她有些话没对自己说完。   返身回去时,一些同僚便也来打趣,说少卿与公主的感情真好云云。谢蕴一贯从容浅笑,也不多言语,这些半真半假的恭维话收下便是。   尤其是在安阳长公主宋云霓的眼前,谢蕴更加不便多提和宋月临之间的事。   果然,他不经意一抬眸,正好看见不远处宋云霓将将收回了淡漠的目光转身离去。   夜里,谢蕴回了谢府。   彼时,谢元华夫妇正好在读谢荀寄回来的家书,见他回来也是高兴不已,说着话就把信递到了他手里。   这封家书有好几页,内容不过是说和金月的战事很顺利,又说挂念家中父母,当然也不忘提自己的哥哥。行文一如谢荀感性的风格,所以进门时看见谢夫人一边笑一边抹眼泪谢蕴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吃过饭后谢蕴也没急着走,反而应了谢元华下起了棋。   谢夫人见状,忍不住笑着对谢蕴道:“流芳,是否觉得少卿府中有些太安静了?”   谢蕴一顿,竟极为难得地回了她一笑:“好像是有些。”   谢夫人便一副“那是应该的”表情笑而不语地转身去张罗着给他收拾房间了。   谢蕴回过头,发现自己的父亲也正欣慰脸地凝着自己:“您为什么看着我?”   “在看我这被世人敬于神坛上的儿子,”谢元华含笑叹道,“如今才算是越来越有烟火气了。”   谢蕴笑了一笑,垂眸在棋盘上放下了一粒白子,说道:“我原本就是个凡人。”   ***   在船上待的第一天,宋月临望着这看不到尽头的江水,很快就挂念起了谢蕴。   她以前没什么感受,现在却真心觉得这样广阔的蓝天山河,身边应该有一个人陪着一起看才是最好。   于是她就把宋怀璟和百里青凤拖着一起陪她玩游戏,玩什么呢?玩投壶。输了的人就要被对方用墨汁在脸上随意画道道。   后者本来是拒绝的。   “公主,下官只是个看病的……”开玩笑,就算他赢了,他难道真的能随便整这两位金枝玉叶么?   于是永章公主说了:“没事,你可以用你的药材往我们脸上贴。”   百里青凤:“……”所以横竖都是我必须得输呗?   结果永章公主又说了:“认真玩儿啊,别放水。不然传出去连我府上的侍女都知道青凤大人手艺奇差无比,那本公主也挽救不了你的英名了。”   百里青凤:“……”   宋怀璟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投去了一个“节哀”的眼神。   于是三个人就神态各异地摆好局开始玩了。   玩着玩着,说笑声就越来越大,原本在船舱里休息的宋胤珝听见动静后便走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宋怀璟你这只猪!”宋月临成功用第三笔在堂堂萧山郡王的鼻子上完成了个非常形象的猪鼻子。   “来人!”永章公主玩高兴了,一开口就是扬声,“去拿点棉花来,没有棉花就拿个枕头来。”言罢又对宋怀璟道,“小胖猪,肚子垫起来啊。”   宋怀璟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她:“小皇姑,你能不能玩点儿大人玩儿的东西?”   “我不是正在玩儿么?”宋月临抬起手指在他下巴上一勾,“玩你啊。”   宋怀璟:“……”你连画的东西都和小时候一样还好意思说!还有我早就不是胖子了好吗?!   旁边脸上早就被画了个乌龟的百里青凤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投去了一个“节哀”的眼神。   “你们在玩儿什么?”宋胤珝走到他们面前,在地上扫了一眼。   三人这才恍然注意到他,连忙纷纷起身行礼。   宋胤珝看着脸上白白净净的宋月临,又看了一眼宋怀璟和百里青凤,忍不住一笑:“小皇姑的投壶技艺看来很高明啊。”   在国君面前宋月临自然要谦虚一下:“没有没有,是他们两个太水了。”   宋怀璟和百里青凤互相看了一眼,无语。   “是么?”宋胤珝皱着眉看向他们两个,忖道,“看来朕有必要加入你们来平衡一下实力。”   “不行!”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   “……”宋胤珝愣了一下,“朕这是,被你们排挤了?”   那两个连忙正色行礼:“臣不敢。”   “咳咳,”关键时候,宋月临又自动自发站了出来,“我们哪敢排挤君上,不过君上的龙颜也不是能被轻易冒犯的啊。”话音落下,她明显看见了宋胤珝眼中闪过了失望的情绪,不由一顿。   她本来真没打算和宋胤珝玩,就算从辈分上来说他和宋怀璟都是一样的,但毕竟这位是当朝国君,哪能随便折腾。可是当她看见宋胤珝的眸光有一瞬间黯淡的时候,心里却禁不住软了一软,想起了小时候在先帝亲自教导下一向看着没什么乐趣的他。   “除非君上许个诺,”于是她重新续了下去,说道,“输了也不生气。”   “好。”宋胤珝毫不犹豫地就应了,还强调了一句,“绝不生气。”言罢,弯起唇角笑了。   然而事实证明,不要小看你的对手;事实又证明,这世上并没有常胜将军。   玩到第四轮决胜的时候江风忽然换了方向,宋月临一出手就知道糟了,果然,“叮”地一声,箭掉在了铜壶边。   于是宋胤珝当仁不让地拿起了毛笔。   宋怀璟比赢了的人还兴奋:“君上,画个猪鼻子给她!”   “笔画不够。”宋胤珝用笔杆托腮,很认真地考虑着。   宋月临伸脚往宋怀璟腿上一踹:“手下败将一边儿去!”   宋怀璟冲她撇了撇嘴,老实坐了回去,不过眼睛还是很关注宋胤珝的动作。   “想到了。”半晌后,宋胤珝终于展眉一笑,伸手托起宋月临闭着眼睛任人宰割似的脸,然后提笔在她脸上点了颗曾在戏剧里看见的那种“媒婆痣”。   接着自己端详着就满意地扬起了唇角,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宋怀璟的一脸扼腕状。   “君上,”宋月临凭感觉已经猜到了他画的是什么,于是睁开眼看着他,眸中流过一抹狡黠,“我真是太喜欢你这么没创意了。”   宋胤珝一怔,还未回过神,她已从自己托着她脸的手指尖上离开。接着便是她爽朗的笑声传来:“来来来,看本公主重振旗鼓来虐你们!”   很快,宋月临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宋胤珝什么叫做创意。   彼时,随着宋胤珝投出去的箭被一个浪花颠离了壶口后,宋月临二话不说拿起笔就上去了。   宋胤珝看着她这气势,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回宋怀璟虽然不敢插话,但脖子也是伸长了在看。   宋胤珝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周围被凉凉的墨汁走了一圈,下一刻,他就看见宋怀璟一个没忍住把刚喝进嘴里的茶给笑喷了出来,就连百里青凤也撇开了目光忍着笑。   “君上,”宋月临笑眯眯地冲着他一嘟嘴,“你这香肠嘴真的,美呆了。”   “……”他看着她,终于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 ☆、转折 ?  晚上,宋月临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水浪声,久久没有睡意。   也不知睁着眼又清醒了多久,最后,她索性起来披了衣服准备煮茶喝。可是手刚一碰到茶具却又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愣了良久,直到回过神来才转而吩咐人拿了酒来温。   对影独酌是一件自带伤感的事,无论是对着月影,人影,还是灯影,总会让人联想到寂落。尤其,这越发清醒的夜里只有水浪声作伴。   酒是宫里带出来的上好佳酿,宋月临接连一饮而尽了好几杯。一杯又一杯,已不知是第几杯入喉,然后,她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门。   她走过去打开门,看见了脸色原本就有些病态白皙,此刻又略有些倦容的宋胤珝。   “小皇姑,你……”他本来看见她房中亮着灯所以才顺便来打个招呼,结果开门时带出来的一丝微风却让他到嘴边的话一顿,转道,“你喝酒了?”   宋月临的两颊有些酡红,她看着宋胤珝,也不隐瞒,大大方方点了头,还问了句:“温好的酒,君上要一起喝两杯么?”   宋胤珝身体不怎么好,其实也很少喝酒,尤其他才刚刚处理完一些政务,本来就是打算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后再返回去休息的。   但他只是微一犹豫,便点了头:“好啊。”   宋月临便侧身让他进屋,不过宋胤珝却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回头嘱咐了一句侍者:“你就在门外候着吧。”这才走进了房间。   屋里漂浮着蒸氲而出的丝丝酒香,有些清润,又有些隐约的暖意。   “一个人喝酒确实不怎么有兴致,君上来得可真巧。”宋月临笑着倒了杯酒递给他,刚放到他手里突然想起什么,又拿回来倒了一半到自己杯子里,然后嘱咐道,“你身子不大好,还是少喝点儿。”   宋胤珝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嗯”了一声,把酒接了过来。   结果,宋胤珝还真当是意思意思抿一口的酒局呢,谁知抬眸一看,宋月临已经又是一杯饮尽。   “小皇姑,”他打量了她片刻,问道,“你是否有什么心事?”   她的脸颊已经又红了一些,双眸水汪汪地映着烛光,托着腮看着他。这样的姿态竟有些与她平日里的气质完全背道而驰的楚楚动人之感。   “君上,你想君后了么?”她牵起唇角,问道。   宋胤珝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不过意外之色也只是转瞬而逝,旋即便了然一笑道:“你想谢卿了?”又似安抚道,“其实三月转眼即过,你不必忧虑太多。”   宋月临却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摇曳的烛火,轻声道:“我其实很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分别上。”说完,她又喝了一杯。   宋胤珝沉默地看着她。   她又是一笑,回眸冲着他说道:“君上,其实怀璟来找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宋胤珝一愣,眼波微动,却依然保持着平静没有说话。   “不过,”她看着他,眸光温和,“我能理解你。”说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挺不容易的。”   “所以,”她仿佛浑不在意地托腮一笑,“我只有埋怨你一会会儿而已。”   宋胤珝默然片刻,倾身拿走了她手里的杯子:“你喝醉了。”   宋月临却索性趴在了桌上。   不会就这么睡着了吧?宋胤珝试着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小皇姑?”   没动静。   他有些无奈,这辈子唯一能让他抱两次的女人,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这一个了。于是起身伸手就把她从桌上给扒拉了起来,可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却不由愣住。   她竟然……在哭?   宋月临哭得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静静淌着眼泪。   宋胤珝从来没什么安慰别人的经历,更没有安慰女人的经历。他从来不懂该怎么去安慰一个对着他哭的女人,因为他不需要懂。   所以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状况,他愣住了,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慌张感。   “你……”他皱了皱眉,说道,“你若真这么想他,明天就写封书信让人加急送回去吧。”   宋月临没说话,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眼泪居然越流越凶。   宋胤珝见状,也没顾上再用理智去思考如何安抚的问题,下意识蹲下了身子,伸手握住她右肩,视线与她持平地说道:“别哭了好不好?明天玩投壶让你赢,你随便画什么朕都不生气。”   结果宋月临泪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居然整个人往前一扑,把头靠在了他肩上。宋胤珝脚下不稳,险些被她撞倒,好在勉强稳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月临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阿珝,你生病的时候是不是特别难过?”她呜咽着说,“我觉得好难过。”   宋胤珝蓦地愣住,这一回,许久都没有说话。渐渐地,宋月临也没了声音,只有呼吸在他耳畔缓缓平稳。   良久,他抬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依然无声。   ***   第二天,前晚醉了酒的宋月临却出乎意料地起得很早,彼时宋胤珝正站在甲板上远眺着蜿蜒的山河。   朝日暖阳中,他清瘦的背影看起来竟有些顶天立地之感。   宋胤珝听见有人在向宋月临请安,于是回过头,也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宋月临笑了笑:“睡不着。”然后来到他身旁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早上的新鲜空气。   他听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直到宋月临察觉到也转眸向他看来。   “怎么了?”她笑问,“我洗了脸啊。”   此时的她又和平时无异了,全然没有昨晚那样寂寞无助的影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顿了顿,问道:“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宋月临浑不在意地笑道,“不就是我拉着君上您一起喝了两杯,然后我先醉了么?说起来我是怎么睡着的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说完看着宋胤珝的神情,自己又狐疑地忖了起来,“难道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我记得我没吐啊。”   宋胤珝看了她须臾,然后,微微一笑:“是朕把你抱回床上的。”说完,又蹙眉笑着补了句,“小皇姑,你该减肥了。”   结果她一点也没受到打击,反而貌似理所当然地说道:“君上,下回这种体力活你还是把宋怀璟找来好了。正所谓‘人外有人,肥外有肥’,那胖小子比我重多了。”   宋胤珝愣怔了一下,说道:“朕怎么觉着,你是在讽刺朕弱不禁风呢?”   她唇边缓缓漾开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然后眉梢一挑,一边说着:“其实我是在讽刺宋怀璟。咦?今天空气很好啊!”一边佯装自然地遁到旁边去吹风了。   宋胤珝瞧着她的背影,不由也扬起了唇角。   ***   南巡路上一直很顺利,直到一个月后。   那一日,船队在锦州码头停靠,宋胤珝照例带着一众人上岸去了城中以游玩之名行巡察之实。在当地知州的引领下,一行人还去了在江南一带很有名的凤灵寺。   春暖花开时踏青,本应令人心悦,但谁也没想到偏偏就在这一派和煦的祭祀清净地出了事。   宋胤珝遇刺受伤,而乔装打扮的刺客行藏败露后眼见无法逃脱便当场自杀身亡。彼时,宋月临和宋怀璟两个人正在寺庙的另一边闲逛,还在讨论上香应该求些什么的问题。   消息很快传来,刺客所用的匕首上有毒,宋胤珝当即下令返都。   船外江浪涛涛,船内,人人面色紧绷。   百里青凤一出来,所有人当即就把他给围住了,争着询问宋胤珝的身体状况。他自然不会多言,只是说要尽快回都为上。   “青凤大人,”最后宋怀璟把他拉回房间,问道,“君上的伤是不是很麻烦?”   百里青凤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君上原本体质就虚寒,这些年调理身子长服用七星葛,这回那匕首上恰恰用了与七星葛相冲的阴寒毒物,所以……”他一顿,续道,“我需要用白玉血薇。”   宋月临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花药性不是很烈么?”宋怀璟一愣,说道,“君上能受得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何况,白玉血薇此刻还种在御医院里呢。”百里青凤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希望君上能撑到回宫吧。”   这一晚,许多人都无法入眠。   ***   夜风寒凉,宋月临却与宋怀璟不约而同地走到了甲板上,望着月光下远无尽头的江水相顾沉默着。   “都是因为我。”宋怀璟忽然说道。   宋月临看着他满脸的内疚,默了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你的错。”   宋怀璟却固执地说道:“是我的错。”   她便劝慰道:“没有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小皇姑,”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眶竟有些微红,“我……”他支吾着,犹豫着,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我欠君上很多。”   宋月临一愣,若说先前自己还知道他在内疚什么,那么此刻,她却也不知道了。于是她没说话,只是等着宋怀璟往下说。   他停顿了良久。   “其实,”他似乎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其实君上小时候落水不是那个宫人的错。是,是我把他推下去的。”这个事实他隐瞒了太久,时常如鲠在喉,如今终于对自己亲近的人说出来,才觉得稍微解脱了一些。   “我那时候……”他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声音也有些发抖,“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怎么会这样,只是一瞬间我就……我们皇室的后代是不是都是这么狠心的?可是你知道么,君上他却瞒下了这件事,他……”   宋月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有种感觉,觉得宋怀璟看似如外人所言那样帮理不帮亲,但其实他心里真心向着的是宋胤珝。期初她以为是因为岁月,还有宋云霓太过高压强权,所以让这两个晚辈走得比当年亲近了许多,但她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如今她才明白了为什么。   “你那时候还小,被别人误导几句就对他起了竞争之心也是情有可原。”宋月临柔声道,“我知道你本就不是个坏孩子,你小时候连猫都舍不得吓唬。君上肯定也是知道你不是有意要害他,所以才会保护你的。”   “可是他却因为我落下了病根……”宋怀璟太清楚自己当年的一时冲动给自己的兄长带来的是什么后果。所以时至今日,宋胤珝一日不能亲政,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没事的,”宋月临却微笑道,“这么多年他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定也行的。”   ? ☆、风云变 ?  宋胤珝遇刺受伤的事实没能封锁得滴水不漏,很快,都中便得到了消息。霎时,朝中暗地里一片震动。   “听说,那刺客专门用了和君上所用的七星葛相冲的毒物。”云流亦如是对谢蕴禀报道。   在得知了宋月临平安无恙之后,谢蕴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君上的病历和用药情况,都是机密。”旁边的沈清言说道,“那刺客怎么会知道?”   自然是摆明了是宫里的人泄露出去的,又或者,压根就是朝中的人所指使。   “赵谦将军那边有什么动静?”谢蕴忽然问道。   属下便有人回道:“并没有什么动静。”   谢蕴蹙眉忖思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底下人近来要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然后便散了。   他一个人静静在书房坐了良久,末了,眸光倏地微微一敛。   这件事,很不对劲。   ***   宋胤珝接过百里青凤呈上来的汤药,顿也没顿就直接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药,”他用侍者递来的锦帕擦了擦嘴,眼露疑惑地说道,“好像和以前的不大一样,有股血腥味。”原本他之前并无什么察觉,只觉得有一点怪味,但想到百里青凤本来就要根据这次的情况重调药方,所以也没太在意。可是这两次却越来越觉得味道浓郁了些。   百里青凤犹豫了一下,说道:“回君上,这药里……加了永章公主的血。”   他递还帕子的手蓦地一顿,缓缓抬眸看着他:“怎么回事?”   “因为白玉血薇。”百里青凤道,“永章公主担心君上的身子不能撑到回都,更无法承受白玉血薇的药性,所以,就让臣先用她的血给君上为药。”   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宋月临来找自己时的样子,那样一派轻松的模样,让他全然猜不到她下一步要说的话,竟然是如此令他震惊。   ——“白玉血薇很不好养吧?听说你那儿也就种活了一株而已。我跟你说,我早就喝了那药好多年了,羡慕吧?哦,对,还有什么黄地龙,雪参茸……总之,我听说我这血貌似已经有点药性了,你要不要看看能不能给我侄子用用?”   那时,百里青凤第一次有了一种真正无法直视宋月临的感觉,因为他震惊,因为,他心虚。   他拿出了装着宋月临血的小瓷瓶放到了宋胤珝面前,说道:“公主的意思是想瞒着君上,不过……”他没有多解释,他知道宋胤珝很明白他为什么没帮着隐瞒,在一个一手布出了整个局面的人面前,你有什么理由对他隐瞒这些细枝末节?   “君上这次毕竟也是伤了点身子,公主的血对于君上的恢复确实很有帮助。”最后,他说了这么一句。   宋胤珝没有伸手去拿,也没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那只瓷瓶,漆黑的眸子里很深很深,看不出情绪。   “君上,”又有人从门外拿着张小小的纸条走了进来,“楚都那边动了。”   宋胤珝收回目光,转而向来人看去,神色平静地把纸条接了过来,展开。   “天御司。”他念道,继而轻声一笑,“他们居然先动了谢蕴。”   “看来还是因为不放心永章公主。”来人道。   “嗯。”宋胤珝沉吟着撇眸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只瓷瓶,说道,“不过,朕还真有些想知道,谢卿会如何应对。”   ***   这天上午,谢蕴正在官学里授课,谁知云流忽然匆匆跑了来,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他步出课堂,问道。   “大人,”云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沈主簿出事了。”   沈清言出事了。   虽然对于天御司可能会遇到些麻烦是谢蕴提前便做好了准备的,但他却着实没有想到,这麻烦居然会落在沈清言的身上。他太清楚沈清言的为人,向来谨慎,可是却是他出了事……因此谢蕴便马上有了种预感,这个麻烦必然不小。   于是他二话不说,立刻去了京畿司找张玉。   等到了京畿司一看,谢蕴才发现,这个麻烦不仅果然不小,而且还是冲着整个天御司来的。   事情的起因是一只香囊。   一个小偷这日在一个猪肉档前行窃被逮了个正着,于是被扭送到了官府,衙差们在他身上和住处搜出来不少好东西,其中便有一只非常精致的香囊。一问之下,那小偷才说是在哪家哪家主人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这么一找,就找到了沈清言的家里。   原本物归原主再正常不过,可偏偏这时那小偷却来了句“想不到天御司的人也会收藏这种东西”。这便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随着香囊被拆开,里面除了放着干花之外,原来还放了张图纸。   问题就出在这张图纸上。   那是张颇有些旖旎的春情图,而且是男人和男人的春情图。最绝的是,这张图不是从什么书册上撕下来的,而是有人亲笔画的,落款写着“明伦绘于畅春园 赠予清言”。   明伦。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名字。   这个人的全名叫做施明伦,而他不是别人,正是很有些出名的昌邑小侯爷。此人风流潇洒,浪荡不羁,男女不忌。   几乎是一日之间,所有人看沈清言的眼神都不同了。流言开始飞传,而另一个当事人施明伦此时却并不在都中,因为数日前他已又去了川西游玩了。   高高在上的天御司,以清修其道自居的天御司,居然出了男色丑闻!一时间,舆论渐起,质疑声声。更有极端者已经用秽物前去沈清言家门前骚扰,还有其他官员也连带着难以幸免。   事情发展的非常快,也非常急。天御司遇到了自大楚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信仰危机。   沈清言其实当天就被谢蕴叫回了天御司,那个家暂时是回不去了。   这是谢蕴第一次见到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又六神无主的样子。   “你和那个施明伦,”谢蕴停下来,斟酌了一下用辞,“是怎么回事?”   沈清言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忽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垂下头去迟迟没有说话。   “沈清言!”谢蕴忽然沉声喊道。   他闻声一震,仿佛猛然回过神来一般,终于开了口。   “我……大约在一个多月前与他在赏梅节认识,”他的声音很低,“他的文采很好,我本来……想着和他只是交个朋友也无妨。”   “那个香囊,就是他临走前送给我的。”   谢蕴没再多问什么,事已至此,他自然明白这个局是冲着谁来的。因为忌惮他天御司少卿的身份,所以为了解决后患,索性毁了整个天御司的声誉。   “少卿,”沈清言忽然抬起脸望着他,颤颤说道,“对不起,我,我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错。”谢蕴说,“不要用他人的罪过来责难自己。”   沈清言却突然跪了下来,哽咽道:“少卿,你把我逐出天御司吧。这样你才不会被我连累……”   谢蕴皱眉,平静反问:“你以为天御司走到今天凭的是什么?”   “想操纵民意来对抗天御司,”他淡淡说道,“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这资格拿得起。”   ***   翌日早朝,不出谢蕴所料,果然有人拿这件事做起了文章。   辅政公主宋云霓虽然没有就此苛责什么,但也很直截了当地给他提了个建议:革去沈清言的职位,然后逐出天御司。   这便是这世道的准则。这些达官贵人皇室宗亲,谁喜欢女的谁又喜欢男的,暗地里那点儿事老百姓当秘闻八卦说道说道其实并不如何,但是天御司不行。   整个大楚,只有天御司万万不行。   所以没有人提施明伦,处于风口浪尖的只有沈清言。   眼下给谢蕴的选择和结果,似乎都只有两个:要么任由天御司就此在质疑声中沉沦;要么就是弃车保帅,但他身边也将从此人心涣散。   二选一么?可他还能走出第三条路。   应该怎么做他已经想好,但他需要沈清言振作起来配合,所以他给了这个多年来的得力部下一晚的时间让他将心绪整理好。这之后,便要拿出天御司神官应有的面目来对抗外人。   然而,谢蕴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件事——他高估了沈清言的承受力,也低估了他的烈性。   那天,当他回到天御司,在省思殿里看到了满地残破的烛符阵,和已经变得僵硬的沈清言的尸体时,他愣怔了许久。   沈清言临死前留下了一份罪己书,并用在省思殿内通过洗灵仪式自杀这种在宗教意识中最严重的自惩方式迅速令流言的风向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人们开始谈论,那不过是沈清言一人失足的过失,与天御司无关。   云流和一众属下官员都久久无法言语,许多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男儿泪。这种感受太糟糕,他们失去了一个关系亲近的同僚,这同僚的遭遇让他们觉得悲痛、愤怒,却无能为力。   天御司从未遭到过这种侵辱,而他们却好像只能闷声吃下这一棍。   “云流。”谢蕴忽然语声平静地说道,“拟神谕。”   云流立刻回过神,上前一步:“是!”   “主簿沈清言,其行不端,有违人伦。”他说得字字清晰,不带一丝感情,“自今起逐出天御司,不得入葬灵园。”   云流怔了怔:“少卿……”   “另,”他说,“本座体察不严,致天御司蒙尘染垢,亦将自今日起入省思殿行上罚。天御司下属官员一律禁足于室,自省其身。”   话音落下,所有人皆是一愣。   所谓上罚,就是要在省思殿的断念阁中关足自己七七四十九日,这期间每天只能喝三次水,吃一顿清汤寡饭。最后出来了,那是天神眷顾你,自然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若是出不来,那就是罪过在身,天神罚之。   这个责罚在这种风波面前其实换了别人来受都未必有多大的民众效果,可是谢蕴不一样。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谢蕴并不是在退让,而是在反击。你要挑战天御司在民众间的信仰地位?那好,我就让你看看,天御司少卿到底意味着什么。   云流原本也仅仅是如此理解,直到最后谢蕴又对他说了一句话。   “去找监星阁的百里悠,”他说,“让他仔细看着这段时间的星象,隔三日给我一份天象预估。另外,让人去准备一些东西。”   ? ☆、乾坤定 ?  “谢蕴居然来这一手!”长公主府里,有人愤愤道。   “是我们低估了他。”宋云霓端坐在高位上,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可以让人判断她的心绪。   “这道天御司的神谕一出来,那些老百姓彻底就没脾气了,还立刻就开始为谢蕴抱起了不平……我们派去的人若是这时候再出头就是自找暴露。”有人轻笑一声,也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我也是真没想到,谢蕴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关键时候对跟了他这么久的沈清言也是一点不手软啊。”   有人便立刻接道:“他对自己不也一样?七七四十九天啊,换了我两天都熬不住。”   “这根本不难理解,”也有人觉得是情理之中,“谢蕴是什么人?你们忘了么,天御司少卿可不仅仅是司神职的神官,他还是三法司官员之首!平日里干什么?刑部呈上来那些报死刑的折子,哪个没有他亲笔写下的一个‘核’字?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他绝不是那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只怪被他平日里在朝中的表现给蒙蔽了。照我看沈清言的自杀,没准也是他逼的!正好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处置死人的借口,也自然就免了天御司其他人对他的不满。”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人不以为然,“总之这回天御司算是被他保住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捞着啊!”   “是啊!”马上有人喜道,“这四十九天里,天御司的人都得和缩头乌龟一样缩在壳里。岂不是正有利于咱们行事?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是达到了。”   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讨论的宋云霓此时幽幽开了口:“你们不觉得,谢蕴就是故意把时间腾出来给我们的么?”   “不会吧,下官觉得,谢少卿或许真是为了天御司着想。”说这话的人,一听便知其实也是个很虔诚的信徒,比起其他将权力看得更重的人而言,显然谢蕴在他心里的地位有些不一样。   另一边,又有人说了话。   “其实不管谢蕴是不是有意退出的,即便他确然是猜到了些什么,又顾及着永章公主还在君上身边,所以才选择旁观。对我们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赵谦。   “难道,长公主和未来新君,真的打算弃谢少卿不用?”   这个疑问句的意义很明显。谢蕴这个人,只要不是敌人,当权者就没有舍得不用的。更何况,他也不是能被轻易丢弃的角色。   宋云霓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这次的事件无疑证明了两件事:一是天御司的根基之深;二,就是谢蕴的价值。   既然眼下的局势已经摆明了从天御司再讨不到什么好处,那么,她自然也只能往后退一步。   ***   谢蕴进了省思殿后的第三十天上头,宋胤珝回都了。   船队刚一靠岸,身受重伤的国君便立刻被早已恭候在此的大臣还有军队给送进了皇宫,之后,承乾殿便是大门紧闭。   宋月临一回到宫里,就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气氛很不一样。她立刻想到了谢蕴,一问才知道原来天御司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于是立刻匆匆去了天御司找人,自然也没能进得去。   “我就去看看他。”她对拦住自己的神侍郎说。   “公主,”对方面露难色地说道,“不是下官不让您进去,只是少卿他正在上罚期间,是不能和您见面的。”   宋月临觉得有点儿头晕,稳了稳,才道:“那,他的身子可还撑得住?”   “公主放心,少卿他一切安好。”   她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又道,“你们也别这么老实,每天吃一顿饭就只给他吃那么一点点,把米饭使劲往里盛啊!要是饿坏了他,我可不会饶你们。”   对方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心说我们哪敢这么抠。   “那我就先走了,”宋月临又朝省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反正他也出不来,就先别告诉他我回来了,免得他挂记。”   这位神侍郎连连点头应了,等她走远,然后,转身就进了省思殿告诉了谢蕴。   谢蕴自然是已经先一步就收到了宋胤珝回来的消息,此时听了宋月临来找他当然也不会意外。   “她看上去可还好?”静默了半晌,他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还好,就是……”对方想了想,“脸色有些苍白,或许是担心您吧。”   谢蕴转眸,放下手里的禅珠,拿起了放在身边的一枚垂丝玉佩。   “把这个给她。”他说,“告诉她,等着我。”   ***   当夜,都中下起了雨。   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刷出绕紫云台而过的青河岸边一块石碑,清晨日出后,它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力。   然后,这碑上的文字迅速传遍了整个都城。   而当时,因为碑文上的字正惴惴不安的老百姓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皇宫中正在经历巨变。   直到当今国君颁下圣旨,宣告长公主宋云霓等一干人等谋逆作乱,相关人等或贬为庶民或革去官位时,人们才开始纷纷隐约有些恍然,莫非那碑文上所指的有妖邪乱国,指的便是辅政公主宋云霓?   第二天,天御司少卿谢蕴便在众多百姓的请求下破例提前出了省思殿,然后,一语定乾坤。   ——乱政已破,天命所归。   人们这便了然了。宋胤珝在他们眼中仿佛霎时就换了个形象,不再是那个传闻里只能屈于长公主羽翼之下的孱弱君主,而是一个天降大任,忍辱负重的英明圣君。   宋胤珝终于全面亲政。   ***   少卿府。   宋月临在院子里已经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其嫣犹豫再三,最终也没有出声去打扰她。   直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主。”   仿佛三月风拂柳般,宋月临心上一颤,回过头,果然见到了那道翩翩身影。   她站起身,却没有动,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蕴便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凝眸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说道:“你瘦了。”   她再也绷不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你也瘦了。”她闷声又把他抱得紧了些,“流芳,咱们以后别理君上了。你说我们两被折腾成这样就为了帮他唱一场戏,多辛苦啊。”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言辞,一听便是又在撒娇说傻话。谢蕴有些失笑:“我们是无法置身事外的,你知道。”   “我被君上耍了。”宋月临说,“我很不高兴,他欺骗了我的同情心。”   谢蕴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然后拉开她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忽然皱着脸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他抓住她的左手,推开了袖子,然后,蓦地一愣。   “没事没事,”宋月临忙不迭地要把袖子遮回去,“就放了点儿血给君上做药引子,皮外伤而已。”   谢蕴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宋月临也没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又自顾自收了手重新在树下坐了下来,随手拈起了一片落在石桌上的辛夷花把玩着,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说道:“你让我在家里等着你,我就老老实实地哪里都没去。真可惜,我都没看见你出风头的样子。”   谢蕴转头吩咐候在不远处的其嫣重新去取了金疮药和包扎的布带来,然后才在她身旁坐下,二话不说抓起她的手撩开袖子就开始拆她小臂上的缠带。   带子解开,他看见了上面的两道伤痕。   “百里青凤给的好东西,”宋月临抓起装着金创药的小瓷瓶,说道,“他说肯定不会留疤。”   谢蕴平复了一下心绪,说道:“以后别这么傻,君上用不着你操心。”   “嗯,看出来了。”宋月临说,“只怪我对美人不设防啊,我哪儿想到我这个看起来病病殃殃的美人皇侄,居然这么有魄力。一想到他是赌上了自己性命在布局,我都不好意思生他气了。”   谢蕴一言不发地给她换着药。   宋月临看着他,忽然收了前一刻浑不在意的模样,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握住了他的,说道:“其实我一想到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局,就有些后怕。”   “我知道长姐他们一定会对你下手。”她说,“其实你比我更难。至少君上将我蒙在鼓里,我还没能想到你会遇到什么难处,但你却要顾及着我。”   谢蕴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不能让你有事。”   宋月临有些呆呆地望着他,原本还有些苍白的脸颊缓缓泛起一抹红晕来。   “那,”脸上发烫的她不大好意思地撇开了目光,“我们要不要……”   她话还没说完,就有煞风景的老胡管家跑来搅场子了。   “君侯,”老胡管家说,“青凤大人来了。”   宋月临一听,“呵呵”了一声,冲着旁边的侍女故意扬声喊道:“其嫣,我们走!”   两人和百里青凤正好迎面而过,后者看见宋月临一顿,又看了一眼其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永章公主狠狠“哼”了一声。   看着径直离去的宋月临两人,百里青凤也只能苦笑。   “来了?”谢蕴看着他走近,淡淡说了声,“坐吧。”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百里青凤的到来,对他的遭遇也没什么反应,只照常让人去准备茶席。   百里青凤落座后,极难得地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谢蕴也没说话,周遭安静地只有风和落花的声音。   “公主她好像很生我的气。”比安静,百里青凤终是比不过谢蕴的。   “她生不了君上的气,自然要迁怒于你。”谢蕴款款道。   “其实我一开始也是全不知情,”百里青凤牵了牵唇角,摇头,“你不知道君上这次瞒得有多紧。谁知道赵谦居然一直就是君上的人?赵毅那场戏简直是布局深远,瞒过了所有人……谁又知道,他连一向交好的萧山郡王都半点风声没透?我当时全无机会通知你早做准备,还好你到底比长公主棋高一着,不仅没被算计到,还提前准备应了君上的局。”   “你当真觉得我全无损失?”谢蕴淡淡反问了一句。   百里青凤一怔,霎时恍然,一时也有些语塞。   “这件事我并没有怪你,清言这笔账我心中有数。”谢蕴顿了顿,说道,“公主也不过是对你使使性子发泄一下,并不是真的要难为你。”   百里青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你是怎么察觉到的?”他问。   “君上带了你和公主随驾,本身就不寻常。”谢蕴转眸看着石渠中落英随水而过,缓缓道,“君上从来不是一个思虑简单之人。赵毅的事情既然是他授意萧山王为之,为什么到手的兵部职位却迟迟不动,非要等赵谦回来再定?或许之前可以猜测他是做了这需处处看脸色的国君太久所以行事谨慎,期望赵谦能识大义,只是事不遂人愿。可是他既然这么小心谨慎,为什么当赵谦表示出不满,而南巡又势在必行的时候,为什么两后那边却不退反进,频频挑衅宋云霓的权位?接着便是君上遇刺,那消息似乎连瞒都没有用心瞒,这么快便人人都知道了那是了解他用药情况的人为之的,谁有这样的能力,又有这样的动机?”   “长公主府之所以破釜沉舟一动,全因人人自危。”最后,他如是说道。   百里青凤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如你所言,此番你一举帮君上安定了民心,是否才是他真正想试探你忠诚的结果?”   谢蕴一顿,说道:“未必。”   百里青凤本来以为他后面还有话没说完,然而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谢蕴再说什么。   “你是否有什么话想说?”却是谢蕴看穿了他的心思。   百里青凤皱了皱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他叹了口气,终是说出了口,“是关于永章公主的。”   ? ☆、点灯 ?  宋月临在房间里和其嫣说话,正在各种控诉百里青凤的时候,忽然有下人匆匆来报。   君上御驾亲临了!   她先是一怔,继而问道:“君侯呢?”   “君侯和青凤大人先前已出府去了,胡管家刚派了人去找。”   宋月临也没顾得上去想谢蕴和百里青凤干嘛去了,宋胤珝既然亲自来了,那么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怠慢圣驾才是。   于是匆匆招呼了人就往前院赶去。   宋胤珝来得很低调,并没有摆出什么隆重的排场,看起来好像真的就是来亲戚家串个门。可即便如此,少卿府上下也无一人敢真将他当做是随便来串个门的普通亲戚。   而有些必要的场面话也是不得不说的。   于是宋月临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关怀道:“君上身子还未痊愈,为何不留在宫中好生休养?”   “朕来探望小皇姑。”他却如是微微笑道。   三月花开,院子里早已是一片春意,宋月临引着他在景观最好的风雨亭里坐了下来。   “君上,我家里的茶比不上宫里的,您就将就着喝点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倒了杯茶双手递了过去。   宋胤珝接过茶,目光却落在她被袖子遮住的手臂上,半晌,问道:“伤好些了么?”   宋月临知道他问的什么,也不回避,笑道:“皮外伤罢了。有百里青凤在,也留不了疤。”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心里是否有些怪朕?”   她想了想,说道:“既然君上这么问了,想来也是打算听实话的。坦白说,当时是有点儿。”见宋胤珝抬眸朝自己看来,她又一笑,续道,“不过我能理解你,而且我和流芳也都还好好的,所以也没必要为此事耿耿于怀。”   宋胤珝凝眸看着她,须臾,微微一笑:“你总是这样直来直往。”   “也不尽然,”宋月临笑,“我其实心里还想着下回再有机会玩投壶什么的,一定要在君上身上报复回来出出气。”   他笑容便深了些,点点头:“好,让你出气。”   两人安静地喝了两杯茶后,宋胤珝忽然又开了口:“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安阳皇姑?”   宋月临不答反问:“这种事,君上难道在布局时没有想好么?”   “原本是想好了,”他说,“毕竟姑侄一场,若非她野心太盛,朕也不愿走到这步。本想将她贬为庶人软禁起来即是,但……”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续道:“石碑之事一出,朕恐怕也难保她的性命。”   宋月临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沉默地喝着茶,没有说话。   “若不出意外,朕下个月就要选妃了。”他话锋一转,笑了笑,说道,“这回可是提前告诉了小皇姑,到时帮朕选妃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啊?”宋月临有些没回过神,“我?”然后苦哈哈地说道,“君上,你不能因为上次在我脸上点了颗媒婆痣就真把我当媒婆使啊。”   “朕相信你。”他看着她,温眸一笑,“就这么定了。”   ***   谢蕴回到府中的时候,宋胤珝已经先行离开了,风雨亭里只有宋月临一人坐在那里一派悠闲的样子喝茶观景。   见到自己夫君回来,她立刻便笑弯了眼睛:“流芳,来尝尝君上送的糕点。”   谢蕴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就这么看着她,脸色并不好看,漆黑的眸中深邃又复杂的光芒好像正在酝酿什么滔天巨浪。   “你们先下去。”他语声沉冷地屏退了左右。   宋月临隐约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但她仍试探着伸手去拉他,刚笑着说了一个字“流”,就被谢蕴的倏然抽手打断。   “公主是否有什么话忘了对我说?”他沉静片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她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心说难道他是疑心刚才宋胤珝来是和她说什么悄悄话?于是试着问了句:“君上?”   谢蕴唇角一勾,像是被她给气笑了:“看来你瞒着我的事还真不少。”   “没啊……”宋月临刚想辩解,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心虚,不由住了口。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了良久。   “百里青凤?”宋月临终于抬起头,语气居然很平静。   谢蕴看着她,仍是没有说话。   虽然这个男人向来是没有什么狂风暴雨般的情绪,但她看得出来,现在他很生气。   “我……”   “你还能活多久?”   宋月临一愣,然后看着谢蕴面色寒冷的脸,叹了口气,笑道:“流芳,你不要问的这么直接好不好?还是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呢。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当然是希望长命百岁了。但现在这状况,谁知道呢。也许明天这蛊虫一个不高兴就把我给弄死了,又或者我生命力比较强,还能再赖个一两年?”   她这样的态度显得太漫不经心,谢蕴攥紧了拳头,冷冷看着她。   “既然如此,”他说,“你为何要来招惹我?”   这一句话,让宋月临有很长一瞬的愣怔。然后,她沉默了良久。   “当时我们两个的情况你也知道,”她缓缓说道,“我那个时候对你没有什么愧疚心可言。”   “后来……我确实说不出口。但是,”她抬眸望着他,“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觉得我们必须要提早分开。流芳,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这蛊毒在我体内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还活着,但也许明天出门我就会被别人暗杀,又或是倒霉地被马车撞死。你是司天神官,难道不明白随缘而安的道理么?你觉得我肯定会比你死得早,所以是坑了你,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明天出门遇到意外的人,也有可能是你呢?”   “我们所承担的失去彼此的风险,其实是一样的。所以我没有想过放弃你,也告诉过你,不要因为我先离开就束缚自己。” 顿了顿,她说,“我没有告诉你实话,就是不想你心里时时挂着这个阴影。我不喜欢过那种每天都在担心什么时候会失去的生活,也不希望你过那样的日子。”   话音落下,亭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宋月临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即便是阵阵花香清风,也撩动不起心中的半丝涟漪。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终于,她等到了谢蕴开口。   而他说:“宋月临,你真是自私的无以复加。”   她蓦地一僵,然后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渐远。   “我自私?”她轻笑出声,却觉得鼻尖微酸,“早知你这样想,我才不准你另娶。你以为本公主真那么心大,一点也不希望你挂念我?”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越发觉得鼻子酸地不受控制。   “你以为我想死么?”她扶着石桌坐了下来,有些委屈地喃喃说道,“这玩意儿天下无解我能怎么办……说我招惹你,你还不是招惹了我……”   ***   直到第二天,谢蕴都没有再回来。   其嫣看出两人有不对劲,本想劝说宋月临先去天御司找人,毕竟谢蕴那个性估计就是不生气则已,一旦怒了之后先服软是没什么可能的。   但宋月临心情复杂得很,加上这么一等,就也等出了一股火气。   “不去!”她说,“我堂堂英祖皇女,凭什么回回要去贴他的冷脸?不回来算了,本公主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还会怕别人不要我?”   说完,起身出门就上街去了。   谁知刚一出门,就正好撞上了躲避不及的卫峥。   “孝先。”宋月临叫住他,走上去时这才终于露了点笑脸出来,“你来了怎么不进去?”   卫峥僵着脸:“只是路过。”   “路过?”宋月临看了一眼门房手里提着的用油纸包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不由笑道,“你路过还带着礼物啊?”   卫峥耳根倏地一红,转过脸淡淡道:“我是给胡管家的。”   “巧了,”宋月临继续逗他,“你昨儿给的那份老胡转手给了我,我正要找你道个谢呢。”这倒不是假话,只是她先前全被和谢蕴之间的事给烦扰地忘了这茬罢了。   “是么。”卫峥也没多话,“那我先走了。”   “诶,等等,”宋月临道,“急什么,难得来看望我,顺便叙叙旧呗?”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其嫣在旁边伸手撞自己,于是下意识转过眸……   “……”宋月临一顿,“你回来了?”   奇怪,她先前还酝酿的极其到位的脾气呢?!怎么一见他就熄了?真是没出息啊!她看着近在眼前的谢蕴,默默叹息。   谢蕴的眼神很淡,目光从她和卫峥身上扫过,然后如他一贯那般有风度讲礼仪地点了点头:“我还有事要出去,你们慢聊。”   宋月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径直进了府门,视线迟迟没有收回。   “你们吵架了?”卫峥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哪有。”宋月临不承认,“他一向认生。”   卫峥无语地看了她片刻,,末了,也没再多说什么,这回真转身走了。   “公主,”其嫣小心翼翼地问道,“回家么?”   宋月临脸色不愉地咬了咬唇。   “你回去吧,”她说,“我去找萧山郡王。”   ***   入夜,天御司内,光影灼灼。      云流又抱了一堆书册进来放在了书案上,一边分类放好一边说道:“少卿,藏书阁里与巫蛊相关的书就这些了。”   谢蕴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云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您今晚还是不回府中么?您才从省思殿里出来没两天,还是要注意休息啊。”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侍者来报,说萧山郡王让人送了封信来。   谢蕴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吩咐道:“云流,看看信里说什么。”   云流依言接过,拿出信纸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就迟疑上了。   “额……”直到谢蕴抬眸朝他看来以示催促,他才有些尴尬地说道,“郡王说,此刻他正与公主在潇湘馆里喝酒……还说,公主她挑了几个小倌儿作陪,然……”   谢蕴伸出了手。   云流便立刻把信纸放在了他手里。   然后,谢蕴面无表情地一眼扫完了信上所有的文字。   “少卿,郡王说公主不回去了。”见他看完了信也不说话,云流只好小心提醒道。   “我看见了。”谢蕴淡声道。   云流真是不能不佩服,他们少卿果然不是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能如此冷静。   谢蕴拿起信纸,引了烛火将它燃尽,然后站起了身。   “带上几个侍卫,”他说,“去潇湘馆。”   ***   宋月临其实喝得已经有点儿懵圈儿了,但酒醉三分醒,她还能认清楚面前的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小子,”她说,“我是带你出来散心的,你干嘛不喝?”   宋怀璟无奈脸看着她:“你说反了吧?”   宋月临呵呵一笑:“你看你姑姑我像是需要散心的?”   宋怀璟认真脸:“很像。”   “切!”宋月临不以为然地一把揽住身边俊秀男子的肩膀,说道,“我要什么美人没有,真以为我稀罕他呢?”   被揽住的男子自然就识时务地还手搂住了她的腰。   宋怀璟一看,眉毛跳了跳:“我觉得你最好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男人是什么人,你真在外面偷吃一下,估计你们就完了。”   宋月临一听,无名火立刻就翻起来了,拍桌而起:“随便!难不成我离了他就活不下去了?往常我对他好点儿,你们是不是就真以为我怕他啊!”   话音落下,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郡王,不好了,谢少卿来……”   “哐当”一声,宋月临突然栽了下去。   “了……”随侍有些愣神地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宋月临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宋怀璟无语地看了一眼,说道:“我去帮你把他忽悠走。”   宋月临的声音从桌子下面急急传来:“快去快去!”   等到她听见宋怀璟离开,又觉得越发心慌,总觉得桌子底下并不够安全,于是又钻出来,到处在房间里找更适合藏身的地方。   “公主,”看的莫名其妙的俊秀男子拉住她,说道,“您怕什么呢?”   宋月临一想:“呵,对啊,我怕什么呢?”于是又走回去坐下来,特别豪迈地又把酒杯拿了起来,“来,给本公主再倒杯酒!”   男子便笑眯眯地拿起酒壶又往她杯中斟了一杯。   宋月临刚把杯子凑到唇边,还没喝,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十分之近的“谢少卿,郡王真的已经走了……”   她“嗖”地一下就窜到床上去钻进了被子里。酒已经被吓醒了一半,心中大骂这个不讲义气的宋怀璟,还说去忽悠,结果自己居然先跑了!   心里还没骂完呢,房门就已经被人再次一把推开了。   侍卫先进门,接着,谢蕴看了一眼站在桌边那个脸上闪过一丝无措的男子,然后举步走了进来。   男子笑着走上来想掩饰点儿什么:“谢少卿,这屋里……”   谢蕴撇眸看了他一眼。然而只是这一眼,却让他心中陡然一颤,立刻噤了声不敢再言语。   然后,谢蕴朝着那张被褥鼓起的红木床走去。   一把掀开。   完了!宋月临闭着眼,内心哀嚎一片。   “公主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谢蕴站在床边,就这么平静淡然地看着她。   宋月临酒兴上头,听他这么一说,忽然就火了。心一横,翻身起来,说道:“怎么?只许你不高兴,就不许我不高兴?我欠你什么了就非得事事听你的?我偏要坐在这儿。”然后又走过去把一脸懵圈的小倌儿伸手一揽,说道,“偏要找人陪我喝酒。”   说着就拿起了先前还没喝完的那杯酒。   却被谢蕴伸手劫走。   宋月临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顺手把杯子扔到了一旁。   然后,他抓住了她还放在别人肩上的手……   “啊!”天旋地转的一瞬,她失声叫了出来,“谢蕴你干嘛?放我下来!”   他扛着她一脸淡定地往外走:“公主若想更多人围观的话,还可以喊得更大声些。”   “……”丢人啊!宋月临决定暂时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咸鱼装死。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啧啧,不愧是谢少卿啊……”   ——“真是……大开眼界。”   ***   马车在府门外停下,谢蕴先下了车,然后回头等着宋月临磨磨蹭蹭地跟了过来。   “酒醒了么?”他问。   她抬起眼帘斜盯着他:“我还嫌不够醉,还要再喝点儿。”说完就突地蹿进了府里。   其嫣听说宋月临和谢蕴一起回来原本还正高兴,结果就看见宋月临气鼓鼓地跑进了院子,开口就让她去拿酒来喝。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了。   相比起宋月临略有些狼狈的形象,谢蕴就要清爽多了,应该说,他是一如既往的清爽。   他款步走进院门时,宋月临正坐在辛夷花树下直接拿着酒壶在往嘴里倒。   这回,酒壶又被他给劫走了。   “你干嘛?!”她脸颊绯红,有些着恼,“我在家里喝你也要管么?”   “这些话,我们在成亲之前就说过了。”他说。   侍女们见状,立刻都识相地退了。   “我早点儿挂了对你不是很好么?”宋月临轻笑,“谢少卿可以早些恢复自由身。”   谢蕴看着她不说话。   宋月临看着他不疼不痒的样子,心里又气又委屈,鼻尖骤然一酸,她连忙硬挺着。   “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她说,“你只知道生我的气,一点都不关心我疼不疼。谢蕴,我觉得我喜欢你喜欢的好亏。”   “亏在哪儿?”他竟还能冷静地问她这个问题。   亏在哪儿?宋月临想了想,心里却越发郁闷。   “亏在我喜欢你。”她说着,眼角滑下一滴泪来,唇边却泛着浅笑,“喜欢了就亏了。”   他凝眸看了她须臾,说道:“你说的没错。”   宋月临有些气结,随即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算了,”她说,“本来就是我非要和你在一起的,还能奢望你什么呢。早知你对我不过如此,否则怎么会成亲这么久了连碰都不碰我一下。”   “罢了。”她抬眸看着他,已冷静了许多,“酒壶还我吧,我今晚不想听你说教,只想简简单单喝醉了睡觉,然后明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我现在每天都想好好过,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不好的情绪和事情上。”   谢蕴没动。   宋月临皱了皱眉,也懒得再多话,直接一步上去抬手两招隔开谢蕴的避让垫飞了他手里的酒壶,然后侧身接住。刚要擦身旋步走开,结果手臂却被一拉,本就酒意上头的她加上一时不妨他用力,一个站立不稳,就下意识顺势抱着他的腰转了两圈,然后两个人往草地上倒去。   宋月临没受伤,因为谢蕴在她的身下。   夜风清悠,辛夷花簌簌而落,覆了两人一身。   宋月临有些移不开眼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蕴,闻见他身上清雅的莲花檀香,忽然觉得醉意似乎更浓了些。   “你……”她低声开了口,却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到哪里去了。   谢蕴也没说话,漆黑深邃仿佛有星辰倒映闪烁的眸子就这么凝着她。   良久后,盯着他连眼神都有些发直的宋月临忽然迅速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流芳,”她说,“我要点灯。”   夜风有须臾的沉静。   “好。”   他说着,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把人拉了下来。   闭上眼,深深地吻住。   ? ☆、今夕 ?  其嫣端着盆子轻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动静,这才推开了门。   然后,她看见眼前的景象,不由一愣,失笑。   宋月临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发散在脑后,就露了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方向,耳朵尖红红的。   其嫣不是第一次见到宋月临起床时候的模样,却是第一次发现她竟然也有这样羞涩乖顺的时候。   她看见宋月临在见着自己的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了失望的情绪,然后又有意无意地往她背后瞧,便笑道:“公主,少卿他去上朝了,嘱咐让您多休息会儿。”   向来觉得自己脸皮厚度还可以的宋月临闻言却觉得脸上又烫了烫,但还是憋着笑把腰杆一挺:“谁说我在问他了?我就是看看早膳有没有一起送来。”   见其嫣但笑不语,她便也索性笑开了,然后说道:“你都几天没去御医院了?躲着百里青凤呢?”   果然,这个名字一出,其嫣立刻就老实了。   “公主更需要婢子在身边照顾。”她说。   宋月临见她认真,也不再继续逗她:“行了,待会本公主带你出去踏踏青。现在天气好了,街上的美人那是个个风情万种,我跟你说……”   话还没说完,刚掀开被子准备爬起来的永章公主忽然就僵住了。   “公主?”其嫣见她神色不对,忙走过来,“您怎么了?”   “……”宋月临的脸很诡异地慢慢红透了。   “我觉得,”她又慢慢翻了个身,拉着被子躺了下去,“今天天气不怎么好,我还是不出门了。”   其嫣回头看了一眼屋外的蓝天白云,默了默,转身重新去烧热水了。   ***   谢蕴从宫里出来之后便坐着马车去了望江楼。   一进门,仍是照旧的习惯,照旧的厢房,只是今天多加了道叫做苦荞饼的点心。小二的手脚很利,不多会儿就把茶水点心都张罗齐了。   云流走过去闩上了门,然后静等了片刻。   忽然,那面倚墙摆放的书架随着骤然响起的机关启动的声音,立刻转了方向,露出了墙后的暗道。   谢蕴举步走了进去。   转下两层暗梯后,他来到了一间密室。这里没有日光,幽暗的环境里只有火把照出了方寸之地的明亮。   谢蕴站在火光无法笼罩的地方,淡漠地看着被那光亮映出的一张男人脸,浑浑噩噩,狼狈又憔悴。   “施明伦回来了,”他对身旁的暗卫说,“放他走。”   ***   宋月临到底是没能在床上躺得住,虽然依然懒得梳妆,但最后还是换了衣服又跑到窗边小榻上欣赏窗景去了。   因此当谢蕴刚刚一脚跨进月门,她立刻就看见了。   “流芳!”她冲着他挥手。   谢蕴一怔,脚下步伐微微一滞,然后笑了。   宋月临第一次晓得什么叫做春风十里不及某人一笑。   “你买了天香楼的珍珠排骨?”她看见他在门外就把手里的东西给了侍女。   谢蕴眉梢微挑,说道:“猜得倒是挺准。”   “可不光是猜的,”宋月临颇为嘚瑟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眼神也很不错。”   他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帮她掖了掖被角。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在他的脸上,好看地让她心动不已。   谢蕴抬眸时正好撞上她正盯着自己的目光,那双秋水般的瞳眸里闪闪发亮。   “怎么?”他温然笑问。   “在想为什么今天只有你这么神清气爽的。”她似乎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谢蕴的耳根倏地犯了红,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把视线撇开了些,果断转移话题说道:“要喝水么?”   宋月临抿唇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了杯子。   谢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疼么?”   宋月临猝不及防地一扭头就把茶水喷出了窗外,呛到咳了几声,脸唰地就红了,无语地蹙眉笑瞪着他:“你动的手还不知道么?”   谢蕴愣了愣,旋即恍然,然后转开脸,沉默了。   “我是说……”他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却几乎红透了,开口时声音有些低,“蛊毒。”   宋月临一怔,这才想起昨晚她指责他不关心自己疼痛的话。于是摸了摸脸,不由失笑。   她顺手把茶杯放下,向他张开了双手:“你抱抱我。”   谢蕴唇边泛过一抹浅笑,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   宋月临靠在他身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被他抱着,然后低声含笑道:“其实不疼,这眠蛊即便要我的命,也不过是睡过去罢了。所以说,我觉得下毒的这人对我还算厚道了。”   “你知道这人是谁么?”他想,解铃还须系铃人。   宋月临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两人便如此又再沉默了半晌。   “对了,”她笑着转移话题,“你今天回来这么晚,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也不隐瞒,嗯了一声:“施明伦回来了。”   宋月临忽地坐正了身子,想说什么,又皱了皱眉:“但这回君上用了怀柔政策,曾经依附长公主府的好些官员都免了处罚,更别说施明伦在这次事件里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过错。”      “所以要用别的办法。”他说着,微微一笑,“这还要谢谢你当时把暗卫留在了我身边。”   宋月临眯起眼睛瞧着他,半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天御司出了事,很多官员都遭到了攻击。照理他们的目标这么明显,这种事我应该是最无法幸免的。”他笑了笑,“但我一次也没遇到过。”甚至有一次,他走在路上还听见了不远处小巷里传来的一声哀嚎,随即就被他看见了一个被粪水淋了一身的男人。   “我们家流芳就是聪明。”她懒懒地笑着又环了上来,“你毕竟是个文官,动起手来是要吃亏的,那些明面上的护卫很容易就被人给算计了。”不等他说话,又道,“那你说说,这回你打算怎么做?”   “放了那个小偷,”他说,“然后让人堵住他出逃的路,每天吓他一次。”   宋月临了然:“让他以为是施明伦要杀他灭口,接着你再让施明伦知道他打算反水,于是坐不住自动现形?”   谢蕴笑了笑。   “不对,”宋月临望着他的侧脸,忖道,“这么太便宜他了,你应该还要让他身败名裂才对?不过要不引起人怀疑,日后也好抽身事外对君上交代,你是不是还要找个人引他中招啊?”   她有些好奇:“我能不能知道是谁?”   “段明扬。”谢蕴说。   段明扬?杨丞相的女婿?宋月临有点儿懵。“他会答应你蹚这个浑水?”她觉得有点难以置信,“我没看出来他这么乐于助人啊。”   谢蕴摸了摸她被蹭乱的头发,笑道:“他自然不会这么乐于助人。”   段明扬没有道理来义务蹚这个浑水,谢蕴也不可能以站队为筹码来请对方帮忙。他不过是在半个时辰前出现在了都城西郊的一座宅子面前,然后,等到了从里面出来的这位段侍郎。   彼时,段明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说道:“谢少卿,那毕竟是昌邑小侯爷,你威胁我帮你算计他,似乎不大好吧?”   他淡淡一笑,回道:“段大人误会了,这不是威胁,而是交易。你以举手之劳,换我视如不见。”   段明扬和潇湘馆老板娘的关系,他早就知道,只是用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也要用的合适。如今,自然是时候了。   “不过嘛,”宋月临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觉得你这计策还不够保险。”   谢蕴垂眸看着她:“你是说不能保证君上会如何处置他?”   “嗯,除非……”她一脸纨绔样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愿意稍微牺牲一下你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美色。”   “……”谢蕴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无语地看着她。   “对付这种渣人,你就得用损招。你的计策虽然好,可是还不够损,因为你心里是看不上他的。所以啊,你不如再参考融合一下我的意见,”她冲着她一挑眉,“到时你的爱妻我,便能再名正言顺地帮你添一把柴薪。”   谢蕴有些失笑,抬手捏住了她的脸。   宋月临有些吃痛,连忙抓住他的手,正色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那小子要是敢占你便宜真的就死定了。”   谢蕴笑了笑,没说话。   “好啦,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宋月临觉得自己的脸一定被捏红了,忙道,“那再想别的法子帮沈主簿报仇好了。”   他却松开了手,变捏为抚,轻轻在她脸上揉了揉。   “施明伦的命,”他温和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我要定了。”   ? ☆、灼灼 ?  宋胤珝在宗正寺的大牢里见到了素颜囚衣的宋云霓。   从气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勉为其难地照亮了整间牢室,曾经被誉为“楚都牡丹”的她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里,听见有人进来,不回头,也没有动。   他走进来,就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说道:“听说皇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   宋云霓凉声一笑:“君上亲自来,是否到了要赐白绫的时候了?”   宋胤珝沉默了一下,说道:“民意难违。”   “民意?”宋云霓笑了,“君上在姑姑面前又何必说这些场面话。你我都很清楚,即便谢蕴不报复我这一手,你也会杀我。他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更好的契机。”   宋胤珝垂下眸,光线明暗中,睫毛在他的眼睑边投下了一片阴影。   “没错,”良久后,他缓缓说道,“我终究会杀你。”   他抬起眼帘,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笑意,但这笑却未入眼眸。然后,他说:“亲人之间,有些话其实不该说得如此明白。”   宋云霓不以为然地轻笑道:“皇家宗室,君上不觉得谈论‘亲人’这两个字太过奢侈了么?”   她说完,站起身,转过来看着他。   “父皇当年若不是非要保你皇太孙之位,我也不会走到今天。他把这天下大权交到我手中,却又不许我贪恋。”她说着,又是一笑,“阿珝,你应该最明白,这种滋味我们谁也忘不了,放不下。只有怀璟那个傻孩子,因为没有握住过,所以他才不来和你争。”   宋胤珝看着她不过短短数日便已失去了往日光华的脸,许久没有说话。   “不过我很欣慰看见你在我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成长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眼中的神情却一如当初的骄傲,“不愧是我宋家的子孙。这锦绣河山放在你手中,我想父皇应该也安心了。”   “有你许多功劳。”他实话实说。   宋云霓一扬眉:“当然。”   然后便似乎无话可说。   宋胤珝临走前想起了一件事,问她:“齐天羽想见你,你见么?”   一直十分平静的她脸色倏地一沉:“让他滚。”她说,“本公主没兴趣让他来看笑话。”   宋胤珝并没有纠正她的自称,对于这个姑姑而言,骄傲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他从未打算让她真的失去一切。   于是他点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准备离开。   “君上打算如何安置永章?”她却忽然又开了口。   他脚下步伐一顿,回过头:“什么意思?”   宋云霓意味深长地一笑:“她和我一样是英祖皇女,但与我不同的是,她嫁的男人是堂堂天御司少卿。何况,她还有救驾之功。君上不会不知道她如今在都中可是出尽了风头吧?你亲政之后,江氏、杨氏,如今再加个他们夫妻两……姑姑最后再教你一句,没有人能在权力中永远保持和平。”   “她和你不同。”宋胤珝说。   “她在封地长大,此时看来自然与我不同。”宋云霓轻笑道,“但我在做辅政公主之前也和现在不大一样。君上难道真以为她是个毫无机心之人?居功自傲这四个字,你少时读史书应该也看过不少吧。”   良久的静默。   “她若真想玩玩居功自傲。”   “朕就由着她玩儿。”   他淡声言罢,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当夜,曾经的安阳长公主宋云霓于宗正寺大牢中薨逝。   ***   御花园里已到了百花争春的时候,碧澄湖畔的那片桃花林远远望去,氤氲缠绵犹如水中烟霞。   蝴蝶穿花而过,落英随风飘于水面上,泛起丝丝浅浅涟漪。   宋月临正在低头整理她刚刚抱来的画卷,丝毫没有察觉到有花瓣落在她头上。   宋胤珝含着笑意的眸中有一瞬的波动,然后,他按捺下了想伸手帮她摘去的冲动,说道:“你发上沾了花。”   “哦。”她随口唤了旁边的其嫣过来帮她摘了,然后抬眸看着他问道,“君上,你想先从几品的开始看?”   他却答非所问地说道:“近来没少遇到麻烦吧?”   一听这话,宋月临就像是终于找到倾诉的时机了,一开口就是一声叹息。   “您把这么重要的事交到我手上,那麻烦当然是少不了的。”她做出打了个冷颤的样子,说道,“亏得我是您姑姑,不然光是抢了本该是君后的差事这一件,估计都有够我烦的。更别说那些总想着法子把自家女儿、侄女什么的往我面前凑的了。”   宋胤珝弯了弯唇角:“听起来已然很不容易。那你是如何招架住的?”   “也没什么,”她嘿嘿笑了一下,“就跟他们说你们家姑娘漂亮是漂亮,可是那也比不上君上的美貌啊!论才华,谁又能比得上君上的治国之才?所以又何必一个个来强调呢?还是赶紧回家自己准备凭缘分争取吧。”   “……”宋胤珝无奈蹙眉,失笑道,“朕居然听不出来你这是欣赏朕的才华,还是在嘲讽朕是个娘炮。”   “不不不,”宋月临觉得这是对她的审美观相当大的误解,“若真是个娘炮,我就不说美貌了,只同她们比较一下柔媚就是。”   宋胤珝决定不再谈论这个有点儿抽风的话题。   “诶,花。”宋月临忽然说了一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手已经碰到了他的头发。   宋胤珝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把她的手给抓住了。   温软的触感从掌心处传来,他看见她指间的桃花瓣,有些愣怔。   “君上?”宋月临有些莫名,喊了他两声见没有反应,便反握住他的手晃了晃,“你怎么了?”   然而这一握一晃后,她却看见他神情陡然一变,倏地抽回了手。   但他神情微变不过转眼之事,很快便又如常看着她:“没什么,忽然想起些事。”   宋月临也就没去在意,毕竟是身怀大事机密的国君,她总不好像对宋怀璟那样追着去关怀。   她随手展开一幅画递给他:“那就先看看这些画像吧,到时殿选时你心里也好有个谱,知道自己想多看谁几眼。”   这原本就是为了在扳倒宋云霓后平衡朝中势力而为之的选妃,宋胤珝和宋月临都心知肚明。只是后者此时想的是看他的目光在谁的画像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样她到时才能投其所好。   而此刻的宋胤珝,目光在第一幅画上就停顿了很久,只因他完全没有看进去。   “你先回去吧。”他忽然对她说道。   “嗯?”宋月临一怔,莫非他看出来了?“可是这画……”   “朕看完了会让人送还给你。”他低头一边看画一边说道。   “哦……那好吧。”她想,正好去官学等流芳授完课然后去游湖玩儿。   “那我把其嫣留在这里,”她朝自家侍女使了个早有准备的颜色,说道,“您看完了让她把东西带回来就是。”   宋胤珝心绪纷杂地随口应了一声。   直到她背影渐远,清风里那股女儿清香终于散去,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翻开画卷慢慢看了起来。   ***   映月湖上,数艘画舫正在随波徐徐而行。岸边杨柳依依,春日里踏青的行人来来往往,其中,便有一对颇为引人注意的男女。   “流芳,咱们要不别去游湖了。”宋月临拉住身边人的手,说道,“最近新开的那什么奇乐馆,我想去看看。”   谢蕴知她一向爱看热闹,自然是随她高兴的。   于是两人便改了道,转去了一家才开业不久的乐馆。这家新店近来在都中颇有些名气,全因为那里为了聚人气正在搞一个比赛,赛的就是谁会的异族乐器多。当然,如果有数量相同的那么就要比所会的质量。这比赛以十天为限,最后无人能出其右者自然便是优胜,而奖品则是根据完成数量任君在店里挑一样价值可换的乐器。   而今天恰好就是比赛的最后一天。   他们到时,那赛台上正有一男一女在比试。总共十四样乐器,最后战成了三比四。   那男子落败下台后,他的友人便安慰道:“其实一般人哪里会这些异族乐器,纵然是那些乐师,也至多能会上两三样吧。你已然很厉害了。”   其实他这话倒也不假,既然是异族乐器,一般人自然也不会去学。所以开赛以来,能会上四样的就已经是排名第一了,乐器的总数是多少根本就不重要。   那女子得胜后便很久也没有人上台应战,显然这比赛氛围并不如谢蕴以为的那样热闹。他转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支放在锦盒里的翠青色玉笛上。   这边赛台上又来了个据说还真是做乐师的男子,宋月临正要喊谢蕴来看,结果一转头看见他跑一边去了。   “你喜欢这个?”她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真巧,我也喜欢笛子。”   谢蕴看了她一眼,眸光中泛过一丝笑意,没说什么。   “二位客官眼光真好,”店主早就瞄上了这两个衣饰显贵气质不凡的客人,“这支碧玉笛乃是这奇乐馆七大镇店之宝之一,玉质和工艺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等店主说完,宋月临就当即拍板:“就这个了!”   谢蕴完全没料到她这么容易被卖东西的忽悠,连忙拉住她:“别冲动,这东西价值不菲,但没什么实用性。”   “你喜欢嘛!”宋月临理所当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干脆的态度让店主听得心潮澎湃,只觉眼前这位夫人浑身都在闪烁着金光,简直散财仙子转世。   “那,夫人是给现银,还是……”   宋月临微微一笑:“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妻子,我决定参加比赛。”   “……”店主瞬间泄了气,心知生意无望地目送她转身上了会乐台。   谢蕴本来以为她就是随口说说,调戏调戏这店主而已,谁知却见她居然真的上了台,然后大大方方地在那刚刚获胜的乐师面前坐了下来。   那乐师见又是个女的,便照例做了礼让,让她先开始。   然而宋月临却嫣然一笑,说道:“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挺巧的,这十四样乐器我刚好全都会一点儿。要不,咱们就直接斗数吧?”   这天的事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成了一段佳话,永章公主为了博谢少卿一笑,当众大展才艺,最后获胜而归。   没有人知道,当事后面对自家夫君诧异目光时,宋月临的解释是:   “我原来在永章郡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玩儿啊,所以见着新奇的玩意儿就想试试。刚刚好那台上每样乐器我都知道怎么用,幸好他们没人比我贪玩儿,不然比质量我就要挂了,哈哈哈哈。”   ? ☆、乱夜 ?  宋月临把碧玉笛拿到手后转头就递给了谢蕴,然后冲着他一眨眼睛,笑道:“等回家后好好夸一夸我吧。”   他温眸看着她,眉眼间笑意微浅。   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含笑的声音:“公主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这声音里含着丝风流,透着不羁。   两人循声转过视线看去,竟意外地看见了段明扬。而在他身边还有个贵公子打扮的年轻男人,容貌俊美,一双桃花眼仿佛天生便含着情意,活脱脱就是个话本里写的那种风流潇洒的公子哥。   显然刚才就是他在说话,而宋月临和谢蕴也都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有着这样的外形,再加上据说颇为出众的文采,难怪这个施明伦能够游刃有余地游戏花丛。   谢蕴和段明扬的目光短暂一碰,双方便立刻了然了状况。   显然,段明扬是在按照谢蕴之前的吩咐和段明扬套关系,而这场四人相遇并非任何一方的有意为之。   宋月临笑了一笑。   “段大人,这位公子是你亲戚?”她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身份一样很平常地问段明扬。      “回公主,”段明扬便笑道,“这位便是昌邑小侯爷,施明伦。”   “哦——”宋月临的语调拐了个弯,瞧着他,“原来是你。”   施明伦眉梢微微一挑,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拱手道:“见过公主。”然后又看向了谢蕴,姿态十分之坦然,“见过谢少卿。”   接着他又转向宋月临道:“实不相瞒,明伦此次是带小妹前来参加殿选的。”   谢蕴看着段明扬,礼貌的笑意中含着明显的疏淡:“那么我与公主就不打扰二位了,告辞。”   言罢,牵了宋月临的手就往外走去。   施明伦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唇边隐笑,若有所思。   段明扬见状,笑道:“小侯爷若想走永章公主这条捷径,恐怕还要先过谢少卿这一关才好。”   “段大人觉得,谢少卿对我真会有好脸色么?”施明伦摇着扇子,悠悠笑道。   “这倒是。”段明扬侧眸看了他一眼,也笑,“谢少卿向来难以攀折。别说是小侯爷您,就算是我,也不敢轻易去讨他的好。”   施明伦闻言,眸中闪过一抹狡光,仿佛有些淡淡的兴奋。   “是么?”他轻轻一笑,“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谢少卿。”   ***   五天后,银月当空。   承乾殿前忽然匆匆跑来一个侍卫,见了一个着锦衣的男人便急急问道:“常总管,劳烦您通报一声,我要见君上。”   被称为常总管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的内官,全名叫做常禄。此刻他见对方的神态便知来事不小,但回头看了一眼那大门紧闭的宫室,忖了忖,说道:“君上已经睡下了。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如明天一早……”   “确然是件着紧的事。”对方皱着眉急声轻道,“那昌邑小侯爷已经被宗正寺给抓起来了,这会儿御医院的青凤大人还亲自在少卿府上守着呢。”   常禄一听,立刻感觉到不对,也有些紧张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嗨!还能为什么?可不就是那位小侯爷风流成性么?”对方叹道,“谁想他竟这么大胆,居然连永章公主的主意都敢打,趁着公主和少卿分开之际意图轻薄,公主回避不及摔倒碰伤了头。你没见当时谢少卿的脸色,据说铁青的吓人,当场就喝了侍卫把人给拿了送宗正寺去了。”   常禄听得咂舌:“这小侯爷胆子也太大了……我这就去向君上禀报一声。”说完也不敢耽误,连忙返身就回了殿中。   殿中内室里的烛火未灭,那是侍候宋胤珝安歇后宫人离去时特意留下的夜灯。此时常禄便借着这不明不弱的光亮踩着声音极轻的步子很快便到了室中。   “君上。”他跪在地上,抬眸远远看着那张挂着明黄纱帐的龙床,不轻不重地先试探着唤了一声。   周遭依然安静地能听清楚呼吸声。   “君上,”他便又扬高了一些声音,说道,“常禄有要事禀奏。”   半晌静谧后,宋胤珝的声音终于从纱帐后传来。   “说。”话音中带了些将将醒来的沙哑和懒散。   “君上,”常禄连忙抓紧时间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昌邑小侯爷酒后调戏永章公主,误令公主受伤,谢少卿让人绑了他送去宗正寺了。现在……”   纱帐被人忽地一把用力撩开。   “伤得怎么样?”宋胤珝坐在那里,目光冷冽地紧紧盯着他。   “听说碰伤了头,青凤大人已经亲自去了少卿府守着……”   “给朕更衣,”他已经站了起来,“摆驾少卿府!”   ***   百里青凤正撑着额角坐在一边看着谢蕴给宋月临头上的伤口上药,其嫣站在一旁,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嘶……”宋月临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流芳你下手轻些。”   谢蕴冷冷看着她:“下次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我会在药里加盐。”   “……”宋月临对于自家夫君这种特殊的表达关怀的方式有些哭笑不得,“我也不知道他居然看中的是我啊,我当时想反正他既然上钩了,那我也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没错,当时施明伦那饿虎扑食的动作她自然是可以轻轻松松避开的,但若真是避开了还倒打了他一顿,效果肯定就会大打折扣。于是她索性硬摔了一跤,当然了,碰伤头这事是个意外,因为天黑她也没注意到地上有块比较尖利的石子,但好在她当时本就是做了些保护自己的准备,所以受伤并不严重。   但这戏却必须要演的严重不可。   “我看段明扬受惊也不小,”百里青凤忽然道,“那药毕竟是他放在施明伦的酒里,又是他引导着来寻你们的。谁知那人最后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公主去的。”   “哈哈,我当时哭得连我自己都受惊了,”宋月临笑着冲谢蕴一挑眉,“你也受惊了吧?”   谢蕴垂着眸轻轻给她上着药,静默了须臾,说道:“以后不要再这样。”   她便自己揪着耳朵:“遵命。”   谢蕴看了她片刻,轻轻握过了她的手,说道:“是我大意了。我早该想到,他那种好胜又自傲的人,若想要觉得自己赢过我,其实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别这么说,”宋月临浑然未觉他这话意味着什么,忙着安慰道,“他是个变态,变态的心思哪里是你我这种正常的聪明人能猜度的?其实也没什么,咱们都没吃亏。反正他无论是轻辱天御司少卿,还是意图轻薄永章公主,这回肯定都跑不了了。”   “但昌邑小侯爷的母亲是太后的表妹,”百里青凤提醒道,“他若是轻辱了天御司少卿,太后恐怕也没法保他。不过他现在是意图轻薄公主,那可能随时都会变成家事来处置吧?也许最后也就是教训他一个喝酒闹事言行不端,闭门思过什么的。”   宋月临撇了撇嘴:“所以我才要闹啊。今夜先当场闹了一回,回头太后真要是想连同君上放他一马,我还得去宫里闹闹。”   “别去了。”谢蕴却打断她,“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嗯?”宋月临有些不解。   “你如今君恩在身,最忌的就是不听圣谕。”他说,“三派联盟的局面,在长公主府倒下时就已经结束了。”   见她似乎想说什么,他便又轻声道:“君上以前有两个姑姑,那时的你可以制衡,但现在他的姑姑只剩下你一人了。你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在朝政这件事上,谢蕴的眼光总是比她看得更深,看得更远。比起他的理性,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感性其实挺拖后腿。近来生活过得□□逸,她几乎忘了这朝上虽没了宋云霓,但斗争却并不意味着就停止了。她虽不像宋云霓对权力有什么大的野心,但别人却未必没有,也未必会对她没有芥蒂。   就好像她觉得自己只是以国君姑姑,堂堂公主的身份,因为被轻薄了所以不甘心对方只是被轻轻罚了个闭门思过或是杖责。但也许太后就会认为她这是居功自傲,仗着天御司的后台不肯卖寿安殿的面子。   还有宋胤珝……他会不会也这么想?   胡管家忽然从门外匆匆而入。   “公主,少卿。”他说,“君上来了。”   ? ☆、君临 ?  宋胤珝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靠坐在床上的宋月临,还有站在床边的谢蕴。   他来时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在看到她之后落了回去,但似乎……又沉落地稍稍过了界。   “公主的伤势如何?”他撇眸,问的是百里青凤。   “回君上,”百里青凤低头施礼,目光悄悄往宋月临那边瞥了一眼,说道,“暂时看来公主的伤并未伤到根本,观察两日若无呕吐晕眩等症状发作那便应是没有大碍了。”   真不愧是和谢蕴混的大夫。宋月临默默在心里赞许道。   宋胤珝默然听完,转过视线看着她,一时也没有说话。   “君上,”谢蕴忽然开了口,“公主方才正馋嘴想吃红豆雪莲羹,臣正要去小厨帮她照看,劳烦您在此陪她叙叙话吧。”   宋胤珝点点头:“好。”   百里青凤和其嫣自然也会了意,纷纷找借口跟着谢蕴一起出去了。于是房中转眼便只剩下了宋月临和宋胤珝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一旁。   “君上,你坐吧。”她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就先开了口,“你这么站着,我压力有点儿大。”   宋胤珝淡淡笑了笑:“是么?”然后向她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身退回去坐在了之前百里青凤坐的位置上,看着她说道,“但朕看你玩苦肉计玩儿的这么高兴,似乎并没有什么压力。”   “……”宋月临默了默,“您看出来了?我觉得我演得挺好的啊。”   见她大方承认后还做出一副疑惑的样子,宋胤珝有些哭笑不得,唇边也不由泛了丝无奈笑意出来:“朕猜的。”这件事的涉事人太过巧合,加上以他所知的宋月临性格而言照理说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柔弱,不上去当场踹施明伦两脚就算不错了,居然还一副小女子样哇哇大哭。所以他直觉内里有猫腻。   宋月临感慨拜服:“君上真是英明。”又跟着续道,“虽然我表现得有点夸张,但事情却是实打实的,您看我这头上是真的受了伤啊。施明伦那小子太嚣张,永章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冒着被您斥责欺君的风险耍了回赖。”   “原来你还知道这是欺君。”宋胤珝似笑非笑地说道。   宋月临乍然受惊似地看着他:“别别。君上,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把您给惊动了,大晚上的估计您这困倦气比起床气还严重,但是您看我还伤着呢,就饶了我吧好么?”说着还苦哈哈地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伤。   他收了些笑,顿了顿,问道:“你想要朕如何处置他?”   这一回,宋月临稍稍沉默了些时候。“君上是当真在问么?”她也收了玩笑,抬眸看着他。   宋胤珝明白她反问的是什么,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两个字:“你说。”   “废去他的爵位继承权。”她缓声说道。   宋胤珝的眸中闪过一抹讶色,默然半晌,说道:“原来你不是要他死?”   宋月临微微一笑:“这样就太为难君上了。”   他沉吟良久,笑了笑,起身站在那里看着她:“好好休息。”言罢,转身出了房门。   ***   翌日早晨,京畿司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有一个叫做洪三的人一脸煞白地跑去击鼓报案,说是自己正在被人追杀。而这个要杀他灭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天晚上刚刚被关进宗正寺的昌邑小侯爷。   “他为何今日才来报案?”宋胤珝听了张玉的奏报,开口便问道。   “他说因为忌惮施明伦的身份,怕报了案也是自投罗网,只好一直东躲西藏。”京畿司府尹张玉回道,“昨夜听见施明伦被关进了宗正寺之后,今日才敢来报。”   这样就太为难君上了——宋胤珝忽然想起昨天宋月临说的这句话。   原来,果真是苦肉计。他垂下眸,让人看不清意味地轻轻一笑。   他实在高看了谢蕴对宋月临的感情,看来她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能随意拿来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她居然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顶着脑门上的青包还能没心没肺地要求自己帮她处置施明伦,真是再也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   对谁都这么傻。   张玉见他神色有些晦莫难辨地不知在想什么,便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君上,那,臣就照规矩把人交由宗正寺并案处理了?”   “此事你可有呈报天御司?”宋胤珝淡声问道。   “报了。谢少卿说此案不仅涉及永章公主,如今还牵涉到了天御司,所以他理应回避。”   他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就照规矩做事吧。”   张玉前脚刚走,太后后脚便让人来请了宋胤珝去寿安殿,说是让他一起赏赏杏花林里的□□。   宋胤珝原本也是要去寿安殿请安的,于是也没耽搁什么,立刻便去了。待到了那边,太后早就在花林中把茶席备好了,正一派悠然地品着佳茗等他来。   “儿臣见过母后。”他拱了一拱手,礼道。   “君上请坐。”太后示意宫女倒茶,“听说你昨夜去了少卿府,永章的伤势可有什么大碍?”   宋胤珝便不慌不忙地把昨天百里青凤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脸上神情很平静,就像在和自己母亲转述着一件寻常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太后点点头,叹了口气:“哀家也让人送了些补品去。”又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个施家小子,仗着自己风流才气,也太胆大妄为!这回一定要替他父母好好教训他,不打他个皮开肉绽不准放!”   宋胤珝喝了口茶,听她这么说,笑了一笑:“母后或许还未来得及知道,施明伦身上还有别的案子在身。”   太后一怔:“什么?”   “天御司主簿沈清言自杀一事,当日那个窃取香囊闹出事端的小偷去了京畿司报案。”宋胤珝说道,“说自己是受了小侯爷指使,眼下正恐被他灭口,听说他倒了霉才敢来衙门。”   这回太后怔了更久:“那……那谢蕴的意思是?”   “他说要回避。”宋胤珝微笑道,“不过此事本来就应由宗正寺主理,倒也无妨。”   太后沉默了片刻,这回也就不再绕圈子了,直接道:“君上,施明伦的母亲毕竟是哀家的表妹,论起来你们也是表兄弟。他怎么说也是昌邑侯的独子,纵然这两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但永章毕竟没有吃亏,沈清言又已经死了,他们两那档子事谁也说不清楚孰真孰假。你这样便要拿他性命恐怕……”   “母后多虑了。”宋胤珝道,“儿臣没想过要杀他,不过他这两件事恰好都招惹在天御司头上,自然也不能轻易作罢。小皇姑就算不论公主之尊,她也是堂堂天御司少卿的妻子,受了这等屈辱,昨日外头多少人看在眼里?就算没看见的,今天估计也都听见了。沈清言也是谢蕴身边的左膀右臂,在民间素来也有尊名,当时他死的多憋屈,母后在都中应该比儿臣清楚。”   太后越听,脸色就越僵硬,却又无法反驳:“那君上的意思是……”   “废了尊位,贬为庶人就是。”他说的轻轻松松,仿佛不过信手拈来一片花瓣。   “这与杀了他有何异?!”太后不满讶道,“昌邑侯就这么一个儿子,爵位若不能传予他,岂非逼着昌邑侯眼睁睁看着家族尊荣无法延续下去?不行,这绝对不行!”   太后直截了当地表示了不赞成,一旁的常禄听得也吊起了心,这情形发展下去,为难的不还是君上?但他再一看,却发现宋胤珝早有预料似的,神情一点也不见波动。   “母后可否听儿臣说一句真心话?”他温声问道。   “母后对家中族人虽怀有仁厚之心,多加照拂,但旁人却未必真心待你我母子。”宋胤珝道,“诚如母后所言,施明伦仗着自己是皇亲身份,又风流多才,所以早就变得目中无人。他说当初不知宋云霓意图何在,只道是天御司神官难以亲近这条让他有了兴趣,这般说法,母后难道不认为本身就意味着他是个潜藏的祸端么?”   太后原本坚定的眼神一动,没有说话。   宋胤珝见状,语气便也渐渐强硬起来:“儿臣不知他下回又要去招惹谁,或者又要帮谁来拆儿臣的台。但这种烂摊子,儿臣也再不想替他收拾。”   “母后应知儿臣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他说,“倘若明朝整个天御司,又或者是楚都的百姓,要朕把施明伦立马砍了。母后认为,儿臣应不应该准?”   ***   “君上一定会废了他的尊位。”谢蕴对坐在面前的宋月临和云流说道。   “你这么肯定?”宋月临仍是有些放不下心,“可是他昨天毕竟没有给我正面答复。刚云流不也说了,张玉也说他并没有表态啊。”   “要不了多久。”谢蕴伸手摘下了落在她发上的花瓣,“因为现在君上有足够的理由顺水推舟,削减江氏的势力。”   宋月临一顿,恍然:“这么说咱们还是顺道帮了君上一把啊。”她昨天光想着要在施明伦被贬为庶人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他了,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于是也有些高兴,“那敢情好,这下咱们不仅达到了目的,还帮到了君上,真是再好不过。”   谢蕴向她微微笑了笑,没有对此再多说什么,转而道:“公主,你过两日进宫去见太后时,记得问问她对选妃的意见。”这件事的发展并不如他一开始计划的那样,在朝堂上待了这么久,他的直觉常常会比事态先行一步。在派系这个领域中并非是能够时时讲理的,即便是理据皆在,他也仍有些担心寿安殿那边会对宋月临生出埋怨。   宋月临大约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笑着让他别担心。   “云流,”他这才看向下属,再开口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端肃而沉重,“等施明伦的判罚下来,你便让人把清言的墓移回灵园吧。无需张扬,以免有人借题发挥。”   云流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闻言立马站了起来,眼眶有些泛红:“是!”   他如是高声道。   ? ☆、为姝 ?  由于人证俱在,施明伦一案很快便在圣意指示下做出了公断。而小偷洪三的自首也让当初的锦囊事件被重新翻了出来,就在许多人以为天御司会趁机将施明伦置于死地的时候,却发现这位小侯爷不过是被贬为了庶人,而谢少卿对此案的态度一直都是很低调的回避。有人发现天御司唯一的动作,不过是在宣判后静静地移回了沈清言的墓,不回避被人看见,也不高调地大肆宣扬。   真是宽厚仁慈啊!百姓们或敬佩或惭愧地想。   据说施明伦从宗正寺大牢里出来的那天,整个人看着都很灰败,出了宫门径自上了太后让人准备的马车就走,连一句话都没说。接着当夜便扔下自家妹子出城回封地去了。   那也是楚都的人最后一次见到他。过了数天后,传来一个消息,说是施明伦在路上遇到了听闻他被贬为庶人所以前来寻仇的歹人,这位曾经的小侯爷因不堪受辱所以愤而自尽。   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大殿选妃那天,宋月临早早就到了承乾殿,见了宋胤珝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道:“君上,太后想我把施明伦的妹子选给你,您要是不愿意的话可得自己想办法了。”   宋胤珝有些失笑:“你就这么不讲义气?”   宋月临语重心长状:“非是小姑姑我不念恩情,只是君上你若不出头,我哪敢明摆着去和太后作对。我这样身份的最多给您唱唱配角戏,演主角就算了。”   “原来你还有这么谦虚的时候。”宋胤珝笑着走到她面前,“要朕帮你也行,你得答应个条件。”   宋月临觉得和这个侄子真是没办法愉快的谈话了,这小子的眼光和谢蕴一样犀利,就算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想逐渐削减两后派系势力,但这种话自己也不可能真的拿出来反驳。于是她脑子里一转,笑道:“君上先说说是什么条件,要是太难的话,这戏本我就不参与了。”   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吟了片刻,一笑:“让朕在你脸上画只猫。”   “……”居然记仇到现在,真是幼稚!宋月临自然也不能真像对宋怀璟那样把这话说出口,和一国之君说话怎么这么累人?!   见她皱眉犹豫似乎在认真思考,宋胤珝忍不住哈哈一笑:“好了,同你开个玩笑,你没事时多来陪朕说说话就是。”   “这个容易!下回我带着怀璟来陪君上玩投壶,咱们合力把他脸给涂黑。”她立刻喜笑颜开地点了头。   宋胤珝微微扬了扬唇角,没有多说什么。   “那君上打算如何做,先与我通通气,待会我也好配合您啊。”宋月临十分狗腿地伸长了八卦的耳朵。   他垂眸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能怎么做?收了就是。”   “啊?”宋月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要答应啊?”   “嗯。”宋胤珝一挑眉,说道,“这才是让你不得罪太后的万全之法。”   她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沉默了半晌,说道:“太委屈你了。”   他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君上,”宋月临抬眸望着他,像个长辈一样眼睛里带着疼惜,语气透着关怀,“什么时候您也想想自己吧。虽说选妃于君王而言向来都是为了制衡,但也不影响你选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若与枕边人在一起还要时时算计着朝堂上那些事,人生哪里还有能够放松的时候?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至少您不会觉得太累。”   宋胤珝看着她,眸光有些深,良久没有言语。   宋月临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忖了忖,说道:“或许永章有些多言了,还请君上恕罪。”   “无妨。”他微微笑了一笑,“其实朕也并非全然为了你才这么做。把昌邑郡主放在宫里,一来可以暂且安抚太后和昌邑侯府;二来,也可以避免她去与别的朝臣之家定亲。”   “所以小皇姑不必觉得内疚。”他说。   不得不说,他这话一说出口,宋月临还真是瞬间就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也是,她刚才一时被他给绕进去了,全没想到以宋胤珝善谋的个性,也不大可能这么吃亏地去做一件事。   这个昌邑郡主虽说进宫是进定了,可是在这后宫会混成什么样那也几乎是明摆的,宋胤珝根本无需自己动手,她就能被这延续到后宫之中的派系之争给埋了。   这就是帝王之家。   ***   这年春天少卿府的两位大人物似乎都特别不得闲,先是宋月临领了圣命总算操持完了选妃大典,跟着便又是每年春季的两场重要祭祀活动就要到来。天御司众人各有各忙,就连谢蕴也要去祁山做相关准备仪式。   宋月临见他近来事多,过两日又要出发去祁山了,可是他们却已经连续好几天没能打上照面。于是便想着今天干脆早早去天御司等着他,然后一起回家的。谁知,她居然坐在轿子里就睡着了。   等到她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自家床上。屋内烛光笼罩,窗外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下来。   “醒了?”谢蕴正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默默叹了口气,坐起身,看着他伸手过来帮自己掖被角,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蕴起身走到桌边去给她倒水:“一天。”实际上,这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平静温和,就像在同她说一件日常事。但宋月临听在耳中,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一天?居然这么久。好在她事先和其嫣交代过若是看见自己睡着了或是睡久了都不要声张,不然恐怕她已经被当成是莫名晕倒又传到外头去了。   谢蕴走回来,把手中温热的茶水递到了她手中。   “身子感觉如何?”他问。   “挺好的,”她喝了口水,“就是有点儿乏。可能睡迷糊了。”说完,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谢蕴凝眸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觉得你嗜睡的状况比之前严重了。”她原来就算嗜睡,但每次却不会睡得这么久,更不会睡得这么毫无知觉,喊也喊了,晃也晃了,她依然毫无反应。若不是呼吸还在,他几乎就要错觉她已经离开。   而这样的情况据说已出现了两三次了。   “好像是。”她也不刻意隐瞒,说道,“或许是之前累着了,加上春日里本就容易犯困,所以身体才起了些异常反应。”   谢蕴也就没再多问什么:“我让人在小厨给你温着粥,要喝点儿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立刻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五脏庙上,当即就捂上了。她说:“还真饿了,不过一碗粥可能不够,你再让人弄点干货来给我垫垫吧。”   “晚上别吃太多,”谢蕴说,“你忘了那次撑得肚子疼么?”   她立刻抱着他手撒娇:“流芳,我真饿了。”也不知道这五脏庙是不是真和她有默契,话音落下的瞬间,“咕咕咕”的声音立刻就从被子底下传来。   谢蕴无奈笑看了她一眼:“想要什么干货?”   “桃花糕!”她张口便道,末了还舔了舔嘴唇。   等到自家夫君转身出了门,宋月临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睡了一整天还真有些腰酸背痛,还是要活动活动才好。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谢蕴并没去多久,很快就返回了房间。   而这时,她正披头散发地在打拳。   “……”宋月临拨了拨巴在脸上的头发,嘿嘿笑,“这么快啊。”   谢蕴面不改色地走过来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吩咐个人而已,需要多久?”   “其实我练武的时候是很帅气的。”她笑着拉了拉衣襟,为自己正名道。   谢蕴点点头:“看得出来。”   宋月临也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索性懒得再计较这个问题,吵吵着要他陪自己去院子里走走。这回谢蕴没说什么阻止的话,只要她把外衣穿好,然后便牵着她走了出去。   “流芳,你都好几天没回来睡了。”她懒懒地靠在他身上,悠闲地散着步。   “我怕吵着你休息。”他走得很慢。   “哎,我想跟你去祁山。”不等他说话,她又续道,“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你做正经事走哪儿都带着老婆也不大好。”   谢蕴弯了弯唇角,停下脚步,扳正了她身子直视着她,说道:“那块玉佩好好留着,就当我陪着你。要不了几天我就回来了。”   说到那块玉佩,宋月临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有点儿甜丝丝的。   “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还留着。”她说,“以你当初那么不待见我的态度,我还以为你转手就扔了呢。”   谢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宋月临张开双手抱住了他,埋在他怀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流芳,忙完了这阵你向君上告个假吧,我们一起出去周游山水。”   谢蕴回抱着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应道:“好。”   ***   谢蕴离开楚都的第三天,恰逢宋月临作为皇家代表前去浣玉堂出席一年一度的选试会,说得直接点儿,就是去给这女子学堂一年中最重要的考试涨面子的。   去年来的是宋云霓,今年太后便点请了她来。虽说这不过是个小场面,但鉴于自己是顶着皇家身份去的,所以宋月临还是忍着困倦疲乏把自己好好捯饬了一下然后早早出了门。   刚走到浣玉堂门口她就发现不对劲,今儿怎么还有官学那边的男弟子在这儿张头探脑的?于是走过去顺手往面前一个眼熟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蔺晟,在这儿干嘛呢?”   蔺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连忙行了个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回公主,学生是被他们拉来看热闹的。”   “看热闹?”宋月临瞧了一圈这些少年,笑道,“选媳妇儿么?”   “不是不是,”蔺晟连忙摆手,“他们说柳女傅回来了,大家好奇,所以来看看。”   “柳女傅?”宋月临一怔,“你说柳明贤?”   “是啊,她可是谢少卿唯一的女弟子。”蔺晟说着,眼睛里满是羡慕欣赏之色。   宋月临也兴奋了:“本公主也很欣赏她,我去看看。”走了两步,又站在台阶上停住脚步,回头冲着众人一扬眉,“赶紧回去啊,让你们少卿知道你们没事跑这儿来看姑娘,看他怎么收拾你们。”   话音一落,这些官学弟子瞬间飞快跑了。   宋月临笑了笑,举步走进了院子,转过二进门后,她一眼便看见了正被女弟子们围在中间的一个丁香色人影。   宋月临自然不用去凑人堆,她一走进来,很快就显示出了存在感。   “永章公主到!”   随着这一声,前方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纷纷安静四散开来,垂眸低首向她行礼。   “免礼。”宋月临含笑说着,径直走到了那个看起来气质端庄仪态从容的女子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柳女傅?”   对方缓缓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宛然一笑:“明贤见过公主。”   ? ☆、故人 ?  四目相对的刹那,宋月临看着眼前这个浅笑盈盈的女子,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不由走神了半晌。   “公主,”浣玉堂的掌事女傅陈婉在一旁轻声唤她,“先请入内堂稍坐片刻吧。”   宋月临的思绪立刻被拉了回来,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当先举步朝内堂走去。走着走着,她侧过脸低声对身旁的其嫣说道:“你觉不觉得柳女傅有看着有点儿眼熟?好像……”   “和公主您有几分相似。”其嫣接下了后面的话。   “啊……有么?”宋月临怔了怔,回头又看了一眼走在陈婉后面的柳明贤,说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有一点儿。我说刚才觉得哪儿没对呢,原来是平常看自己脸熟。还有啊,我是想说你看她穿衣打扮的风格,和我今天这身是不是挺像?”想到是来书院这种地方,所以她今天的打扮也很往端淑娴雅上靠,加上她和柳明贤的衣服都是淡淡的微凉色调,若忽略掉宋月临身上毕竟要华贵许多的衣饰,两人站在一起可说是极为和谐。   其嫣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纳闷地蹙了蹙眉,并没有接话。宋月临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所以也没有在意对方有没有应和,径自踩着脚下步伐朝着上位就去了。   待落了座奉了茶,自然也就要随意唠唠嗑,不然气氛就会显得太清静拘谨。于是首先开口的自然也得是宋月临,对于柳明贤她是耳闻已久,却从没想过会有机会见到面,毕竟对方嫁去了外地她是知道的。   于是这话题理所当然地也就落在了突然返回楚都的柳明贤身上。“柳女傅是回家来探亲?”宋月临问。   柳明贤似乎略略迟疑了一下,显然这个问题让她并不那么自在。但既然永章公主问了话,一旁的陈婉也不好敷衍代答,正觉尴尬之际,柳明贤自己已开了口。   “回公主,”她语声轻缓,温和而从容,“我与夫家已经合离,此次回都是得太后恩准重返浣玉堂教学的。”   “合离?”宋月临有些惊讶。在她意识里柳明贤几乎已可算是整个大楚最知书识礼的女子,这样的人和荣川那样的悍妻是全然不同的存在,所以全然没想过她回来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柳明贤苦笑了一下:“所托非人,自然应早做决断。幸好太后仁慈,让我离开夫家后还能重归诗书安身立命。”   宋月临听了,心里不由泛起几分同情。她原本对柳明贤就有好感,此刻更觉欣赏她的自强,于是道:“回来也好,你这样的女子自然也值得更好的人来般配。你既然是流芳的门生,说来我也算是你的师娘了,你平日里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妨告诉我一声。”   陈女傅闻言也对柳明贤笑道:“公主和少卿向来伉俪情深。既然公主这么说,你也不必担心谢少卿会将你拒之门外了。”   宋月临听得纳闷,流芳为什么要将她拒之门外?难道就因为她失了婚?不过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这档子事她自然不能轻易许诺,还是先照例打打太极,不置可否。   陈婉那边说完,柳明贤这才望向宋月临,微微笑道:“多谢公主。”   ***   三人刚坐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又有人来报说萧山郡王来了。还没等宋月临猜两猜这人干嘛来的,宋怀璟已经一脚跨过了门槛。   “怀璟,”她招呼了他一声,“你怎么来了?”   “我,”宋怀璟慢慢朝她走过来,目光却往柳明贤身上瞟,“君上给我选了个王妃,我想让你帮我看看。”   这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居然追到这儿来让自己帮他参谋参谋,看来这件婚事让这小子很闹心啊。宋月临往他身上扫了一眼:“怎么看?你小像带来了?”   “忘了。”宋怀璟径自在柳明贤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了下来。   宋月临顿时觉得自己一腔关切都化作了青烟:“你专程跑来就是为了说废话的?”   宋怀璟冲她笑了笑,下一刻,看着柳明贤说道:“柳女傅,许久不见。”   柳明贤微微欠身一施礼:“郡王别来无恙?”   “挺好的。”他说,“柳女傅这次回来,听闻是要重返浣玉堂了。不知这件事,陈女傅是否已告知了谢少卿?”   陈婉笑道:“回郡王,还未来得及。此事浣玉堂是直接接了太后的懿旨,柳女傅也是昨晚才刚刚回都的。”   “是么?”宋怀璟似乎有些讶然,“柳女傅是谢少卿的门生,想回浣玉堂为什么不直接向他提呢?”   柳明贤笑了一笑,说道:“当年放下一切离开,却将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脸向老师开口。”   宋怀璟沉默了一下,说道:“但柳女傅既然回来了,总得亲自去向自己老师说明一番。不如顺便向谢少卿提一提回天御司的事如何?”   宋月临微微蹙了蹙眉,这小子今天哪根筋搭错了?天御司的公事连自己都不敢去干涉,他倒好,居然还当着她的面暗示别人走后门。“怀璟,”她出声道,“天御司的事流芳自有计较,你少掺和。”   宋怀璟耸了耸肩:“小皇姑,我开个玩笑嘛。谁不知道小姑父的为人,他不愿意的事,谁求,怎么求,都没用。”   “郡王说的是。”柳明贤接过话,说道,“何况辞了官就是辞了官,明贤也没有理由去求老师让我重回天御司。”   不知道为什么,宋月临总觉得这两人对话的气氛有点怪怪的,老让她感觉话里有话。但她还来不及八卦更多,这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互相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直到结束了浣玉堂这趟差事准备回去的时候,宋月临才终于又听到了这两人颇有意味的对话。当然,她是无心听到的墙角。   “若你真是为了自己才回来,我也会希望你如愿以偿。”这是宋怀璟的声音。   柳明贤轻轻一笑,语声仍不急不缓:“可惜郡王不是个女子。”她说,“所以您不会明白我们走到这一步本就有多不容易,要重新回头找回从前的自己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然后又再各自无言。   在浣玉堂门外和宋怀璟分手时,宋月临忍了忍还是没有问他和柳明贤的事,转身刚要上马车,却反而被他叫住。   “小皇姑,”他说,“柳明贤当初是天御司唯一一个女神官,这次太后既然恩准她重返浣玉堂司女傅之职,可见她第一女官之名影响仍在。我想太后一定也会极力促成她重返天御司。”   “所以?”宋月临有些莫名。   宋怀璟沉吟道:“我的意思是,她未必能真正成为天御司的人。”   她立刻恍然,原来宋怀璟是在拐着弯提醒她柳明贤和云流等人的不一样,让她和谢蕴都不要因为她从前的身份而掉以轻心。   “难得你居然这么正经地和我谈论这些事。”她颇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姑姑晓得。”   ***   之后连续四天,宋月临都窝在自家院子里养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梳妆打扮都省了。   这天上午她又让人支了张躺椅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拿了本书躺在上面晒太阳。这时候的阳光和清风都正好,每吸一口新鲜空气,闻一闻风里的花香,都让她觉得心中一阵舒爽。   正躺得优哉游哉,下人忽然来报说门外来了个姓柳的女客,自称是浣玉堂的女傅。宋月临一听,这名号实在是别无第二人可想,立刻就知道了来人是谁,当即便让人请了柳明贤进来。   柳明贤是带着礼物来的,一坛据说是锦州那边特产的红花酒,据说有养颜功效。“老师他不沾酒,”她笑道,“公主可得藏好了。”   “放心放心。”宋月临笑眯眯地把酒给了侍女拿去收着了,然后复又看向她,笑问道,“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柳明贤接过侍女端上来的茶,回道:“今天休假,正巧听闻东郊那边有个书画会,又想到老师不在都中公主或许一人也觉得无趣,所以便来碰个巧问问公主是否有兴趣与我一道去看看。”   宋月临本来是懒得出门的,但自己昨天才许了诺让人家有事可以来找她这个师娘说道说道,总不好说柳明贤这头一回邀约她就给人拒绝了吧?于是她略略和身体里的懒虫挣扎了一番,便笑着点点头:“行,那你等我一会儿。”   柳明贤便坐在院子里静静等着。树上的辛夷花随风会不时飘落花瓣下来,春日里的暖光映在枝叶间,让她想起那年天御司里的花。她望着,不觉有些出神。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如记忆中那般清冷淡然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   ? ☆、不负 ?  柳明贤回过头,春日暖阳中,那抹清隽的身影仿佛周身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色辉芒,一如当年清尘如仙。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微微一笑:“老师,别来无恙?”   谢蕴皱了皱眉,神色淡淡地:“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过将将几日。”她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略有些涩然地淡笑道,“明贤辜负了老师的期望,没能与他白首偕老。”   谢蕴看了一眼院中那张躺椅,还有被随手搁在旁边石桌上的那本翻开的书,两盏茶。“你来找我夫人做什么?”他问。   柳明贤知他眼光一向犀利,所以也不隐瞒,回道:“那日浣玉堂大考,明贤碰巧见了公主。适逢今日休假,想着老师不在家中或许公主也会有些无聊,便想邀她一道去东郊那边逛逛。”   “以后少来。”谢蕴直接便道,平静淡然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仅仅在陈述事实,又或者在通告一件事。   “我不希望她太累。”他又续道。   柳明贤垂下眸,轻轻应了一声:“是。”   “流芳?!”随着房门被人忽然打开,宋月临兴奋的声音也随之传来,然后,整个人也跳入了他们的视线。   “我就说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宋月临小跑过来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闪闪发光,“你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老实说你是不是想我了才回得这么早?”   谢蕴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笑了笑:“是啊。”   宋月临倒也真没想到他居然会顺着自己应了她这一声,一时也有点儿甜得脸上烫了烫,却也冲着他笑道:“可是今天你想我也没办法啦,我已经答应了明贤要同她去约会,你只好先单相思了。”   谢蕴眉目间微浅笑意不变,说道:“不巧,方才柳女傅才想起还有事要去办,你今天也只能先与我两情相悦了。”   “诶?”已经把自己拾掇好了的宋月临闻言不免有些讶然,转过目光看着柳明贤,“你真有事么?”   柳明贤自然不能说不是,于是微笑道:“是啊,方才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些事。正好老师也回来了,那明贤就不打扰了。”   言罢,她便告了辞。   走出少卿府大门的那一刻,柳明贤站住脚步,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春意盎然的府邸,目光幽深。   他今日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她想,以谢蕴的个性,永章公主说的那些暧昧戏谑的话他就算要应,也肯定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但他却毫不避讳地应了,还表现地如此排斥她和永章公主见面。   或许,真的是……   ***   结果谢蕴也并没有留在府中陪宋月临,他只是先回来看了看她,然后便进了宫去见宋胤珝。   宋月临也没介意,本想着在家里等他回来上演一出小别胜新婚的戏码,但又觉得既然自己已经都拾掇好了,要是不出趟门似乎有些不划算。这么一想着,索性也就让人备了车,决定去御医院找其嫣和百里青凤解解闷,顺便等等她家夫君。   一路来到平时基本不怎么来的御医院,宋月临今天有心再逗逗那两人,所以也没让人通报,想着万一能瞧见点什么八卦,回头也好有资本捏捏百里青凤的小辫子。一问之下,知道那两人正在药房里开小灶教学,她便笑眯眯地径直寻了过去。   “你是说谢少卿他喜欢柳女傅?”   她刚走到门边,其嫣略带惊诧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宋月临脚下一顿,侧身站在门口,静静听着。   “我可没这么说,”百里青凤道,“谢蕴的心思谁知道?他原本就从来不爱谈论这些事,喜没喜欢过柳明贤只有他自己清楚。我只是说,他原来对柳明贤确实和别的女子有所不同,天御司内能得他亲自带教的弟子并不多,柳明贤就是其中一个。说实在的,她的名声这么响也无非是因为那唯一一个女神官的名头,其实她的资质未必就比其他弟子高,但谢蕴却很愿意教她。加上你应该也听说过他对女人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所以我本以为他们会有后续,谁知道柳明贤那个以为死了的夫婿会突然出现,然后就没然后了呗。”   “可是柳女傅现在已经合离回来了。”其嫣的声音里带着些担忧,“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不太踏实。你……你觉不觉得柳女傅她和公主长得有几分相似?”   “啊!”百里青凤忽然恍然大悟,“我就说呢!当初我看永章公主就觉得她和谁有点儿像,你这么一说就对了!可不就是柳明贤么?!我昨天还见了柳明贤,她们两的眉眼确实有几分像来着。啊……难道,谢蕴就是因为这个当初才对永章公主另眼相待的?”   “不可能!”其嫣居然有些激动地反驳。   “你干嘛这么激动?”百里青凤莫名道。   “你,你这么一说,不就意味着少卿他当初是因为和柳女傅有缘无分,然后才,才因此喜欢公主的么?”其嫣道,“那若是这样的话,柳女傅这一回来,岂非……”   “放心吧。”百里青凤安抚般地说道,“谢蕴这人我知道,他很有原则。不管当初选择公主的原因是什么,既然结为夫妻了就肯定不会对不起她。他和柳明贤,至多也只能说一句有缘无分,别的你大可不必担心。”   其嫣还是有些不放心:“谢少卿的为人我虽然相信,可是柳女傅毕竟如今是单身,现在又回到了浣玉堂,总在少卿身边晃悠也不大好。”   百里青凤笑:“这种事也轮不着你这个侍女操心了吧?难不成你要跑去告诉你们家公主,柳明贤就是她的情敌,要她赶紧除掉隐患?我跟你说,男人最忌的就是女人疑心重,没事找事。没准谢蕴和柳明贤本来没什么呢,你家公主一吃醋一逼迫,就真搞出事来了。怎么说柳明贤也是他的弟子,眼下因为走投无路才又回了来,全靠女傅一职重拾尊严,难不成你还指望谢蕴断了她的路?我的建议是,公主最好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们才能夫妻和谐。”   “再说吧……”百里青凤顿了顿,沉吟道,“谢蕴和永章公主也未必能够长久,将来的事谁知道。”   “少卿和公主一定能够白头偕老的!”其嫣已经说得十分不满和抗拒。   百里青凤的声音变得有些轻:“我的意思是,人有旦夕祸福……”   宋月临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如来时那般,静静悄悄地走了。   ***   ——“流芳,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有。”   ——“那为什么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   ——“因为那个时候没有缘分。”   往时字字句句回荡在耳边,宋月临觉得心口一阵酸痛,又是阵阵沉闷,马车一个颠簸几乎都要令她呕出来。   她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头疼,肚子也疼。脑海中那些复杂的思绪仿佛通通无暇顾及,她只想问问谢蕴,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柳明贤,现在还喜不喜欢她?还有,最重要的……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她向来直接洒脱,却从未有如此刻一般的迷茫过。若谢蕴或是柳明贤直截了当对她说了什么,她或许反而能够做出直接反应,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却反而因此失了从容。她终于知道有多么高估了自己心胸广阔的程度,百里青凤那句话显然就是在说“反正永章公主也活不了多久,她将来不在了,谢蕴就算与柳明贤再续前缘也没什么不好”。是啊,她原本也以为他和别人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可这算什么?她的存在倒好像成为了别人的障碍。   谢蕴是真的对她好,这一点她从未质疑过。但她如今已经搞不清楚,他是在对宋月临好,还是在对和柳明贤长得像的宋月临好。   她一路有些失魂地回到了府中,面对迎上来的侍女,她沉默了许久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帮我更衣梳妆。”   ***   一个时辰后,其嫣先回来了。   “公主,”其嫣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您是要出门么?”她极少见宋月临在平日里做这样正式讲究的打扮,而且平日里这位公主本就更倾向于清雅随意的调调,灿若玫瑰时实在很少。   宋月临淡淡笑笑:“既然是公主,总该有些公主的风格。”   其嫣不大明白她这听上去颇有内涵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宋月临既然不解释,她自然也就没有问。于是应了一声后便坐在了旁边,双手接过了宋月临递来的茶。   “近来和百里青凤相处得如何?”她忽然问。   “回公主,婢子和青凤大人并没有什么。”其嫣似乎在忖着什么。   “你有什么打算么?”宋月临问她,“其实我未必一定要等你二十五岁才放你走。你若对百里青凤已不报什么期待,或许我可以早为你作另觅良人的安排。”   “公主不必为婢子的事忧心。”其嫣道,“能够遇到公主这样的主子,是其嫣之幸,一辈子跟在您身边也是婢子自己愿意。”   宋月临笑笑,垂下眸拿起了茶杯:“我的一辈子或许没你以为的那么长。”言罢,轻轻啜了一口。   “公主,”其嫣咬了咬唇,试探着道,“听闻不远处的长河县有间送子神庙,很灵的。您要不要去看看?”她想,公主若是早些生了孩子,那么无论如何,谢少卿也不会有纳妾的理由了。   宋月临自然也能听得出来她在担心什么,但感情若果真不在了,还非要拼着要个孩子来绑定对方的心,未免显得自己有些可悲。于是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改天吧,我近来懒得动。”   其嫣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生怕宋月临生出疑心,便也没有再劝。主仆两坐在一起喝了会儿茶,也没说太多的话。宋月临很快就有点困倦了,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傍晚的时候,谢蕴回来了。   宋月临迷糊中听见有人叫她,于是睁开眼,自己心上之人的脸便立刻映入了眼中。   “我让青凤给你开了些养身体的药。”谢蕴手上还端着冒着热气的碗,凝着她温声道,“起来喝了。”   宋月临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怎么?”他眸中浮出些疑惑。   她笑笑:“没什么,想你了。”然后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了碗,开始有些艰难的吞咽。   她终是什么也没问出口。有些话或许真的应该佯装不知,一旦非要求个答案,或许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打碎了现实的美好,徒留独自伤怀。   她相信谢蕴不会负她,这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追究他当初为什么要她?谁让她这么不好运,没能赶上他的过去?她还心疼他当初被柳明贤伤了呢!不管怎么说,他们如今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只要谢蕴心意不动摇,别说一个柳明贤,就是一百个又如何?她才不会把谢蕴白白送出去。   这次的汤药似乎格外难以下咽,她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四肢百骸都热地隐隐生疼,肚子也不舒服。   “喝完。”谢蕴在吃药这件事上从来不许她任性。   她皱着眉半撒娇半认真地笑道:“太难喝了,你要我喝完,不如答应我一件事?”   他也早习惯她总爱提条件耍赖蹭点儿好处才肯乖乖听话,扬了扬唇角:“又想吃什么了?”   她望着他,忽然一阵心血来潮:“流芳,你想要孩子么?”   谢蕴怔了怔,然后说道:“等你身子了再说。”   她唇边的笑意有须臾僵住,但旋即便掩饰地极好地隐去了。若是今天之前谢蕴这样回答她,她一定会很感动,因为他把她看得比孩子重要。可是今天,她却忍不住苦笑,你明知我好不了的,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将来也能无牵无挂,所以连半点念想也不愿要么?   不好。她想,她居然变得这样不可理喻,疑心猜度。   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一般,宋月临连忙端起碗仰头一口气把剩下的汤药喝了下去。然后把碗递回给他,说道:“不好喝,百里青凤一定是故意在整我。”   谢蕴又拿出了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喝下了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   宋月临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对上了他转眸朝自己看来的目光。   谢蕴起身走了两步到她面前,然后俯身,伸手揽住她的后背,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宋月临倏地愣住。   唇齿间弥漫开一片清香,又略带些甘甜和微涩,还有一丝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谢蕴的唇很温软,宋月临却忽然有些想哭,她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极尽所能地回应着。最终将这单纯渡药的动作变成了一场缠绵的亲吻。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谢蕴抬起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润。   然后,仿佛宽慰般,他凝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一定会好的。”   ? ☆、变化 ?  春祭,是由大楚皇家女眷所主持的祭典,意在春为大地之母,祈祷人丁及农桑之事。这天,宋月临作为皇族女眷第三把交椅仍然站在顺序的第三位上,她前面的人已经由去年的宋云霓变成了今朝的皇后杨氏。这些其实并不能令她觉得有什么吃惊的地方,真正令她吃惊的,是她居然在这场祭祀活动中见到了柳明贤。   她虽然不是主祭的神官,也没有穿天御司的官服,可是却在两后主祭时作为辅助女官出现在了紫云台上。   宋月临发现自己对此居然一无所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这件事。而最憋闷的,是她还得假装自己很淡定,大方从容地好像什么都知道。不然去问她们么?万一人家来一句“怎么谢少卿没有跟你说过?”那不是糗大了?   祭典结束后,太后还把她和柳明贤凑在一起,笑道:“你们两一个是谢少卿的夫人,一个是他的得意门生,长得不仅有几分相似,年纪也差不多,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了。”   锦湖公主在一旁接过话头笑道:“还真是,不晓得谢少卿有没有认错过你们两呢?”   太后瞥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却不似真的发怒。   宋月临眉间微微蹙了一蹙,唇边却挂着笑:“年纪相若的女子来来去去也无非几种类型的长相,看上去有几分像也是正常。不过毕竟是两个人,我与柳女傅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不然岂非可互相替代?那恐怕我与柳女傅在流芳身边的位置也要调换一下了,哦,对,锦湖你和君上也得换个人叫小姑姑。”   她这话一说出口,对面几个女人全都愣了愣,似乎谁也没料到她居然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宋月临见状,唇角的弧度又深了些。你要说话暗示让我胡思乱想,那么不如我帮你挑明可好?我就不信,你们还能真敢接个“是”字出来。   果然,柳明贤到底是地位不够,知书识礼来凑的标准女官,很快就回神微笑礼道:“公主言重了。明贤惶恐,怎敢与公主之尊相提并论。”   宋月临也就随之笑得亲和,还伸手虚扶了她一下:“玩笑话,惶恐什么,旁人不知还以为你竟把它当真了。”言罢又转眸看了一眼锦湖,嗔怪似的笑道,“都是你这丫头惹的,回头可得请我和柳女傅吃顿饭赔罪。”   锦湖当即也顺着台阶往下走,上赶着一笑:“是,锦湖遵小皇姑令。”   ***   宋胤珝在棋盘的东南角上又放下了一粒白子,眼见这片的黑子就要尽数落入自己手中,他终是没有忍住,抬眸看着面前的人,伸手抽走了她指间的棋子。   “朕让你执黑,可不是为了看你走神的。”他叹了口气,示意她好好瞅瞅棋盘上的局势,“你这水平委实让人有些不忍心下手。”   宋月临一听,连忙问道:“君上,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很差劲?”   “为什么这么问?”宋胤珝笑了笑,“朕可没说过这种话。”   宋月临说完,自己又想了想,一摆手笑道:“是我一时想不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各有所长而已。”   宋胤珝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寿安殿那边的小动作,要说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并没有干预。一来是不想让太后觉得自己事事在维护宋月临,和她作对;二来……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谢蕴对宋月临不是真心,所以他们两人因为柳明贤会走到什么地步,他也很想知道。   他只想到这里为止了。再深的,再往后的“假如”二字,他没有去想,也有些回避去想。   “没错,各有所长而已。”宋胤珝看着她,温然一笑,“你的好处,她们也没有。”   宋月临一脸欣赏地看着他:“君上你真是相当有见解,不枉我故意放水让你赢。”   宋胤珝失笑:“你真是放水让我赢的么?”他真是没见过耍赖也耍得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女人。   “当然了,”宋月临冲他一挑眉,“放水也是要技巧的,不能被您看出来。”   宋胤珝有些哭笑不得:“哦,不能被朕看出来,所以你就干脆自曝了?”   “对啊,我老实吧?哈哈哈……”她自己先憋不住笑起来。   他也随着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他看着她的脸,却忽然生出一阵羡慕。   他羡慕那个能与她日夜相对的人。而他知道,无论他如何理性控制都好,这种感觉依然正在他的某个意识里渐渐清晰,生根发芽。   ***   宋月临又从承乾殿顺了一盒点心回去。近来她常常都是空手进去提着东西出来,别说宫里的人,就是少卿府的下人们也早就习惯了,他们也很高兴,因为每次宋月临都会赏他们一些。谁都知道君上对这个小皇姑好,别人要受褒奖时才能得到的一盘几块的御用点心,永章公主只需要进去陪君上唠唠嗑就能拿一盒走,下回再来的时候人家还知道把食盒还回来。所以次数一多大家突然也有了种御用点心很容易吃到的错觉。   今儿宋月临带回来的是她很喜欢吃的梅子冻糕,一进门听说谢蕴还没回来,她想了想,又转身要走。   “公主,您要去哪儿?”胡管家问道。   “去天御司找他啊,带点东西给他吃。”宋月临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顺便等他一起回家。”   “您还是在府里歇着吧,这来来回回的何必呢?反正少卿就算再忙,晚饭后也会回来了。”胡管家脸上好像写了你真不省心五个字似的,说道,“少卿吩咐过不能让您受累的。”   这话一出,宋月临倒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说起来,这几天她好像精神头还真是好了不少,虽然身子还有些犯懒,但比起之前简直可以说是精力充沛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更是一阵高兴,这状态若保持下去,那流芳是不是就要和她生娃娃了?!   “没事没事,我一点也不累。”她笑着拍了拍老胡的肩,“你不懂,夫妻间也是需要些小惊喜来调剂的。”   说完也不等别人再说什么,转身招呼了车夫载着她又返回了皇宫。   天御司的人对她自然也是熟得不得了,一见永章公主来了立刻不说废话地就把自家少卿大人此刻的所在给报了上去。   一听谢蕴这会儿还在祀庙那边,她便没有过去打扰他做事,又熟门熟路地径直寻去了抚琴阁,坐在院子里等他。   她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面前的梅子冻糕吞口水。馋啊,这微酸清甜的口感,想想就觉得受不了。不行,不能再看了!   她赶紧转过身子避开视线接触,正襟危坐状。   不经意一个抬眸,她正好看见从不远处被花树遮住的回廊拐角处走出来的谢蕴。她一喜,刚要起身招手喊他,下一刻,却不由顿住。   他并不是一个人。   在他身旁一步左右的距离内,还跟着一个女人。   是柳明贤。   他们两人不知在谈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宋月临觉得她的视线分明已经撞上了自己的,但她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不急不慢地先是笑着又对谢蕴说了句什么,然后才示意他看过来。   宋月临见他回眸看来,便想笑一笑,却不知为何笑得有些艰难。   “你来了?”谢蕴见着她,很快便走了过来,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茶点,“又在君上那儿顺了吃的?”   她便把盘子拿起来凑到他面前:“梅子冻糕,你尝尝。”说着话柳明贤也跟着到了近前,冲着她微笑恭敬地施了个礼,她就也大方地回以一笑,“柳女傅,你也尝尝。”   “谢公主,我就不必了,明贤这就要告辞了。”柳明贤微笑着说完,又看向谢蕴,“老师,那我明日再去官学找你。”   “嗯。”谢蕴应了一声。这极短的音配上他向来淡然从容的脸,实在看不出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情绪。   但宋月临心里却忽地沉了一下。   “她去官学找你做什么?”看着柳明贤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终是没有忍住问出了口。   “她要代理掌事女傅之职。”谢蕴言简意赅地回道,又看着她,“今天精神可好些?”   宋月临却全没听进去他后一句问话,怔了半晌,问他:“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次春祭居然多了她这个辅助女官?你不是说她若要回来就要重新通过选拔么?” 她脑海中只反复在想为什么又要代理掌事女傅?今日准她做了祭祀辅助,明日允她代掌浣玉堂,那么后日呢?是不是就要给她开后门回天御司官复原职了?   谢蕴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这件事需要告诉你么?”   宋月临脸色变了变,没说话,她心里闷闷地还未想好下一句话该怎么说,忽然肚子又是一阵隐痛。她不由伸手捂住,皱了皱眉。   谢蕴看她脸色不好,又见她捂着腹部,立刻伸手扶了一下她的手臂:“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宋月临心情本就不好,身体的不适又令她越发烦躁,也不想和他说话,于是抽开手,说道,“可能冻糕吃凉了。”一阵痛感过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冲他敷衍地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点心留给你吃,你慢慢忙。”   说完也不等谢蕴说话,抬头挺胸地快步走了。   ? ☆、猜心 ?  宋月临这几天都完全不想搭理谢蕴。,明明好几次都想着原本那就是天御司的公事,自己本来也答应过不干涉,那便若无其事就好了,也想过有什么话不如索性同他说开。但她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看到谢蕴那张好像她理不理他都没什么所谓的淡然从容脸就心里来气。   更让她不爽的,是她分明在等着他能主动解释点儿什么,哄哄她。可他不仅没有,反而她话少,他的话也就更少,好像成天心里总装着什么事似的。   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进入了似冷战非冷战的模式。天祭仪式前,谢蕴甚至就住在了天御司里,又是连续好几日没有回来。宋月临表面上不介意,转过身却又暗示胡管家去打听那边的状况,不问还好,一问才知道柳明贤几乎天天都去天御司那边报道。   她听了,半天没有说话。   老胡管家瞧了她半晌,说道:“公主,小的有句话不知是否当讲。”   她随意允了一声:“说吧。”   “这个时候,您更需要冷静。”胡管家道,“有些人和外面那些轻薄浪荡的女子不同,做的都是看上去合理合情让人无可指摘的事。但您若是沉不住气先发了难,旁人就会说那是您好妒,不讲理。这么一来,人家这四两拨千斤的可不就遂了心愿么?”   出乎意料的,宋月临自始至终的表情都很平静。   “你说得对,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她说,“对谢蕴这样的人,越是用直接暧昧的手段越是不管用,只会让他心生防备和排斥。”她说着,不由淡淡一笑,“不得不说,这一回太后真的是找对了帮手。”   她早该想到柳明贤回来的时机太巧,也早该想到太后果真如宋怀璟所言如此器重柳明贤必有猫腻,就如同当初太后一心想极力促成她的姻缘一样。但她居然在春祭那天才反应过来。她实在是太迟钝。   说什么是因为从前就习惯了柳明贤做祭祀女官,所以才破例提出要她辅助在侧。呵,宋月临想,不就是为了钻个规矩的空子让天御司的人也不好表示异议么?   她站起身,说道:“帮我备车,我要去趟萧山王府。”   ***   宋怀璟正无聊又不耐地坐在院子里听司礼监的人向他呈报这一年的良辰吉日,直到下人来报说永章公主来了,他才来了精神,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行了,就选今年最后一个良辰吉日。”   他和宋胤珝不同,成亲这种事非他自身所需,他自然是巴不得越晚越好。   宋月临来了后,也不拐弯抹角,落了座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关于谢蕴和柳明贤之间的什么事?”   宋怀璟没料到她居然是专门来问这个的,先是一怔,然后皱眉忙问道:“怎么?他们两欺负你了?”   “我像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宋月临终于笑了一笑,“不过是之前春祭的时候,我看太后和锦湖的态度总觉不对,好像话里有话。说我与柳明贤长得相似,又说担心谢蕴认错人。”   宋怀璟听了,脸上生出些厌烦的情绪:“这些越无关的人,越爱没事找事。”   “说吧。”宋月临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姑姑想听你说实话。”   他沉默了良久,像是有些为难,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我原先对她有些倾慕。”宋怀璟忽然幽幽说道。   “……”宋月临真是没想到这其中居然还隐藏着宋怀璟搞单恋这么个八卦,但她此时也无心多打听,只等着他往下说。   “那时她对我虽然没有点头,但也并没有明白地拒绝,可说是进退有度委婉圆滑。我本以为那是她矜持,在给我机会。”他远望着前方那片荷塘湖水,唇边动了动,牵出一抹有些涩然的笑意来,“直到她当时那个未婚夫婿出现,我才知道,原来她喜欢的人是谢蕴。那时我才知道她不过是想用我引起别人的注意。”   宋月临心里有些发紧,她暗暗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问道:“那,谢蕴对她呢?”   “不知道。”宋怀璟这话倒是说得干脆利落,“那时我只听见她问谢蕴自己应该怎么办,又说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人,若是那人愿意留下她,她或许会不顾一切。”   她顿了顿,说道:“那……他怎么回答?”   “他说她的人生大事应该自己拿主意。”宋怀璟淡淡笑道,“接着就没什么然后了。”   这样的回答倒是一如他的风格。只是以谢蕴向来不肯言爱的个性,这样的回答,似乎又代表不了什么。她沉吟了半晌,问道:“那当初谢蕴答应与我定亲,你的惊讶之中是否也有别的原因?”   到了这一步,宋怀璟也就不打算隐瞒了。“是有些,”他说,“我想他既然没有留下柳明贤,却居然会愿意和与她有几分相似的你在一起,所以有些意外罢了。”   “因为你觉得小姑姑比不上她?谢蕴连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在你们眼中可说是完美的女子都没有挽留。而我不仅和柳明贤长得有些像,还样样不讲规矩,彼时名声也不好,照理说更不应入他的眼,是么?”   宋怀璟怔了一怔,这才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大对劲,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实在是很难自圆其说,因为当初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虽然很喜欢宋月临,也肯定不准别人说她的不是,但那是因为他们是亲人。若从男女角度而言,他不得不承认,当初确实是没有想到谢蕴会和她走在一起。   “行了,别解释了。”宋月临却对他笑了笑,“反正当时被惊掉下巴的也不止你一个,没什么大不了。”   “小皇姑,”宋怀璟凝眸看着她,说道,“你放心,我和君上肯定都会护着你的。就算谢蕴是天御司少卿,他也不能随便欺负你。”   宋月临鼻子有些发酸,但还是不以为意地冲他一摆手,笑道:“瞎说什么呢。你这话说的,意思不还是看不上我,觉得我魅力不够呗?成天说自己比小时候英俊潇洒了,我看你啊,还是只小猪。”   极难得地,宋怀璟这次并没对这个称呼表现出什么异议,他只是望着她说道:“小皇姑,其实你比柳明贤好,真的。”   宋月临站起身,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乖,下次姑姑和你联手把君上的脸涂黑。”   宋怀璟没有再多言,他知道宋月临的个性向来是从不肯将软弱处示人,即便他能感受到她心里的不安,但她却仍表现得潇洒而不在意。既然她不肯说,他只好也随着她将这页翻过去,再不谈其他。   ***   宋月临最后还是决定淡然处之,有人希望她不淡定,那她就要偏偏如常无异。回到府中不久她又听说谢元华夫妇远行访友已经回来了,于是立刻二话不说,惦记着自己是别人儿媳妇的身份赶紧就张罗着要带些东西去看望两位长辈。   谢氏夫妇见着她自然是很高兴的,忙着就要往她的马车上搬自己带回来的特产。宋月临觉得心里有些暖,对谢蕴的埋怨似乎也更少了一分。   谢夫人毕竟是个女人,见宋月临独自回府,纵然知道是谢蕴近来公事繁忙,但还是先笑着代她声讨了一番:“流芳这孩子成了亲也是不解温柔,劳公主你挂心。”   宋月临似玩笑般地说道:“听说他身旁也有美女相伴,我想或许忘记我了。”   谢夫人正笑着呢,那边谢元华身为个护犊子的大老爷们儿闻言立刻就摇了头:“不会的,流芳既心悦公主已久,怎舍得辜负。他的个性我知道,绝不会生二心。”   宋月临觉得谢元华这护短的样子倒是很可爱,为谢蕴说的好话也很中听。不觉也真的笑出了声。   谢夫人也轻轻撞了一下自己的丈夫,嗔笑道:“公主开个玩笑,你这样认真做什么。”   谢元华如恍然大悟般,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算了,我是不大懂你们女人凑在一起说的话有什么高深的意味。还是你们两慢慢聊吧,我去看看花圃里的花。”   来谢府这一趟,宋月临觉得自己还是来对了。不仅尽了些儿媳妇的本分,也很意外地让自己连日来起伏不定的心绪得到了很好的舒缓,她觉得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的,她想,等谢蕴忙完了这次的天祭仪式之后,她便要督促他向宋胤珝告假,两人离了都城去温养感情,由得某些想打他们夫妻主意的人跳脚去好了。   ***   然而,宋月临没有想到的是,天祭仪式后,谢蕴并没有等她督促就已经向宋胤珝告了假。不过他告假的理由是要去天壁峡静修,所谓静修,说穿了就是去过段时间的隐士生活。   宋月临听了这个消息就愣住了。这一回,应不算是天御司的公务了吧?可谢蕴还是没有跟她打过招呼就已经擅自决定了。而这决定还把她给排除在了外面。   当天晚上,谢蕴回来后和她说了明天就要走。她心里有气,觉得凭什么你事事如此随心所欲不和我商量?而我就必须得追问,好像在求你给我个答复似的。于是便也故意做出一副淡淡的样子点了点头:“知道了,那你保重。”   然后,他也就彻底沉默下来,没再说别的。   她第一次不等他就先回房关了门。其嫣看在眼里,也是心生焦急:“公主,也许少卿他有话跟您说呢?”   “他若有话要说,自己知道敲门。”宋月临这么说着,也这么等着。等得她心里阵阵憋闷,等得她肚子又是隐隐作痛,可谢蕴却并没有来敲门。   他只是站在门口对老胡管家吩咐了一句:“好好照顾公主,青凤大人开的药务必每天看着她喝下去。”   宋月临只觉一阵失望,身体十分不舒服的她索性也就钻进了被窝里蒙头睡觉。   ? ☆、剧变 ?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忧思太重,加上原本身子就有些懒乏的缘故,第二天早上宋月临睡到了大天亮才忽然一个惊醒睁开了眼睛。   “公主?”其嫣见她掀开被子鞋子也没穿就急急走了下来,“您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她说,“梦见流芳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怎么喊他也不答应。其嫣,你快帮我梳洗更衣,我要去找他。”   “可是少卿他已经走了啊。”   宋月临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其嫣见她出神,又道,“公主,婢子觉得您近来心绪似有些敏感不宁,所以煮了些宁神四物汤在小厨里煨着,要不要给您盛一碗?”   宋月临长呼了一口气,闭上眼揉了揉额角:“不用了,我自己静一静休息两天就好。”   言罢也无心再多言,扶着桌沿坐了下来,静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的时候宋怀璟忽然来了,见了宋月临后,他一张平静端肃的脸立刻便染上了一抹急色,眉间微微皱着。   “怎么了你?”宋月临心里本就莫名不踏实,此刻见他这个来势,更是觉得忐忑。   “小皇姑,”他说,“你快收拾一下,我和你一起出城,然后让人送你去天壁峡。”   她心里一跳:“谢蕴出事了?!”   “不是。”宋怀璟下意识四下环顾了一圈,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说道,“柳明贤下午时对浣玉堂的人交代说要去祁安县那边为太后寻访一位手艺高超的制琴师傅。”   祁安县?宋月临霎时心中一片了然。   “你知道了吧?那儿离天壁峡有多近。”宋怀璟眉间的担忧很是明显,“说实话,我总觉得柳明贤这次回来后哪里变得不大一样了。我不知这回谢蕴去天壁峡这件事中是否有她推波助澜说过什么,但这趟你若是不去,就必定会失了先机。”   他其实说完这些话也有些担心宋月临会突然爆发,太后和柳明贤这行为已可算是处处在挑战宋月临身为正室夫人的忍耐底线,以他所了解的这个小姑姑的个性,绝不会逆来顺受。但若是真的爆发了,又岂非将她自己陷入了被动?让整个楚都的人看笑话不说,没准还真的是为情敌帮了忙。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宋月临听完了之后不仅没有发作,反而表现得很冷静。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良久,然后她站起身,唇角微勾,笑意有些凉:“我倒是很想看看,她若真去了天壁峡,谢蕴会如何待她。”   她看向宋怀璟,笑道:“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应该悄悄地去。”   ***   为了不引起其他人注意,两人便佯称是要出城去隔壁县看花灯会。路上,马车颠簸,宋怀璟见宋月临不时眉头微皱,右手覆在肚子上似乎不大舒服,便问道:“要不要停一会儿?我看你好像不大对劲。”   “没事。”宋月临觉得这样的疼痛并不算什么,之前好几次也都是一阵阵过了也就没什么了,想来这次不过是多疼了些时候而已,“已经出来了就不要耽误时间了,早些过去我还有话要和他说。”   她打定主意这回见到谢蕴,不管如何都要把话说开。不然憋在心里实在是太过自虐。   天壁峡,其实就是两座仿佛从天而降的两片利刃般的山体连成的峡谷,中有一线天石阶蜿蜒而上,最终可以直达山顶上的瓦舍,那便是历代司天神官用来隐世暂居之地。   宋月临和宋怀璟在县城里便分了手,然后她独自坐着马车到了天壁峡脚下,虽然她非神官,但还是按照传统提前下了车准备一路步行上去。车轮滚动声渐远,宋月临觉得小腹有种带着坠感的疼痛,她有些奇怪,今日这痛感似乎有越演越烈之势。   她想,等见到谢蕴一定要狠狠咬他一口,若不是因为他自己哪能受这个罪。都是被他气的。   ……不好,肚子好像越来越疼了。她脚下步伐渐渐放慢,眉头越来越紧。      偏偏这时,她听到了自己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公主?”柳明贤从山道边走出来,看着她的目光中似有些意外,“您来了?”   宋月临身体不舒服,自然耐性就要和平时减半,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来找我的夫君有什么稀奇么?”   柳明贤宛然一笑,说道:“公主说的是,是明贤大惊小怪了。只是老师他未曾对我提过您也要来,所以……”   宋月临一股火起,凉凉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夫妻的事凭什么对你提?”她皱眉抬眸看着对方,“柳明贤,你该不会以为我真会相信你是谢蕴叫过来的吧?”   柳明贤眸中划过一抹微讶之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她无可指摘的盈盈浅笑。宋月临不得不承认,她模仿谢蕴的处事风格模仿地很用功,但实际却是南辕北辙。   “自然不是。”柳明贤微笑道,“公主应该知道老师的个性,有些话他恐怕一生都是不会说出口的。”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腹部越发疼痛的宋月临暗暗用力攥了攥衣服,却感觉到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太后想凭你来破坏我们夫妻感情,本公主可以告诉你,没门儿。”   柳明贤似乎很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说道:“公主怎么会这么想?我……”她好像苦笑了一下,“当年我没有勇气如公主这般对老师表明心意,就已经错过了他,今时今日又怎么敢来冒犯他?我只是顺道来探望探望他而已……”   宋月临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明摆着就是在说“若我当初能像你这样敢说出自己的心意,今天又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冒牌货死缠烂打得到他”,这在宋月临听来几乎是在直接地讽刺自己是占了与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便宜。   她心里情绪起伏,腹部又是一阵剧痛,抬眸见柳明贤,却仍是一副虚伪的贤淑模样。   “啪!”   伴着一声清脆重响,宋月临衣袖拂过,柳明贤的左脸上霎时红了一片。   这出其不意的举动让柳明贤整个人都愣住,抬手怔怔覆上了自己的脸。   “公主,你……”   “怎么?”宋月临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但她仍咬着口气,冷笑道,“你现在又不是天御司神官,我打了你,莫非还需要同谢蕴交代么?你不如让他来见我,只要他为你说一句话,本公主立刻就不再要他!不过你想和他在一起,也绝不可能!”话音刚落,她忽然感觉下腹猛地一坠,随即一股热流涌出,打湿了她的亵裤。   顷刻间,宋月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发冷,脚下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而伴随着仿佛侵入四肢百骸的疼痛,她极力咬着牙关,看着已经无比清晰地浸透在裙摆上的血迹,她只觉心中一片刺痛。   柳明贤也早就吓得怔在了原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她自然也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她禁不住有些发抖。   “你还看?”宋月临大口喘着气,又狠狠在自己腿上砸了一拳,试图让自己因为失血已有些晕眩的意识清醒一些,“去叫人来!”   柳明贤回过神,连忙转身跑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   她若叫了人来,万一宋月临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保不住,她一定不会放过自己,那这个罪责岂不是要落在自己头上?到时太后肯定不会保她。以谢蕴的个性,即便真的对她余情未了,但要原谅她也是绝无可能。那时,他们全家岂非都要……   一念及此,她心中骤然一冷。   宋月临终于忍不住疼出了声,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住了草皮,但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脱力。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里突然又出现一片衣角。   她缓缓抬眸,目光上移,然后,看见了柳明贤的脸。这一刻,敏锐如她,感受到了一阵杀意。   “你敢——”宋月临冷冷盯着柳明贤,语声虽虚浮,但气势半分不示弱。   柳明贤深吸了一口气,害怕惊慌还有不知什么样的情绪让她红了眼眶,抖了手,但下一刻,她便一狠心扑了上去。   宋月临颈部的皮肤温柔细滑,但此刻,柳明贤只觉得掌下如火烧一般。她的手有些无力地打在自己手腕和手臂上,每打一次,柳明贤就会哭着加大一分手下的力量。然后,宋月临就不动了,她一震,正好抬眸对上对方闭眼之前的目光,死气沉沉。   她慌忙松了手。再一探鼻息,很微弱,但还活着。   柳明贤捂住嘴,眼泪直往下掉,她心知自己再无回头路,但若要再下手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她带来的家中车夫一直在她指定的地方等着她,此时见她许久未归,也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恰好来寻时便一眼看见了眼前的场景。   “小姐!”车夫连忙冲上来扶起她,也是惊吓不已,“这,这怎么办……”   或许是因为多了个人在身边,柳明贤这时才恢复了一些神智,抹了一把脸,说道:“快,快去叫三少爷来,让他,让他另外带人带车来把她搬走。”   “搬去哪儿?”   柳明贤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搬去,搬去沁河那边扔了,对,扔了。”她用力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   ? ☆、彼岸 ?  柳家三姐弟之中,要说互相关系最好的就是柳明贤和柳明仁,这位三少爷从小就敬爱这位长姐,半分不愿她受委屈。所以,当他一收到消息,第一反应并非是让人通知家里,而是立刻就按照柳明贤的吩咐赶了过去。   为了不走漏风声,他也只带了自己的近身侍从,然后新赶了辆马车和来报信的车夫一并去了。   因为两人心中都不平静,强压慌乱,所以谁也没有察觉到竟然会有人跟着他们,一路尾随也去了天壁峡。   柳明仁到的时候,柳明贤因为怕被人经过发现已经把宋月临拖到了一旁的草丛里,然后自己也瑟瑟发抖地抱腿坐在地上等着。柳明仁当即被眼前的情景震得脚下一滞,呆了呆,直到柳明贤叫他才回过神,然后急忙走过去伸手扶住自己的姐姐:“姐,我们真的要把她丢进河里么?这,这可是永章公主啊……”   寻常人毕竟对皇室怀有十分的敬畏,别说下杀手,就算不小心冲撞了皇亲贵胄一下都会惶恐不已,唯恐大祸临头。而现在,他们却要把一个公主丢进河里淹死。   “来不及犹豫了,”柳明贤抓住他的手,说道,“她若不死,那我们全家都在劫难逃。赶紧,你和王贵先把她抬上你这辆车,然后我再走。”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需要先若无其事地离开,这样才不会被人怀疑。   柳明仁自然没有异议,因为担心出事还催着王贵赶紧带着大小姐走,这边自己也随即上了车,嘱咐驾车的侍从立刻奔往了不远处的沁河。   一路上只有马蹄急踏和车轮碾过的声音,夜色已几乎蔓延了四周,山风猎猎不断撩动着窗帘,就躺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不知还有几分气息。这一切都让人恐惧异常。   马车很快在河堤边停下,侍从小心颤抖地说了一句:“三少爷,到了。”   柳明仁却坐在座位上半晌未动,他又俯身探了一下宋月临的鼻息,然后,下意识地稍稍松了口气。   但他知道为了柳家,为了自己的姐姐,他只能让她止住呼吸。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柳彰。”这是他近身侍从的名字,“把她抱过去,丢下堤岸吧。”   柳彰闻言,心里顿时猛地一抖,万没料到这件事到了最后居然会落到自己头上,而柳明仁甚至连车厢也不愿步出一步。他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依言下车,抱下了宋月临,裙摆上的血迹触目惊心,他害怕地迅速跑到了堤岸旁。   整件事都完成得很快,不多会儿,马车就又重新跑动起来,夜幕中很快声音就越来越远。   然后,突然有个跑起来动作看着有些高低不一的人影从树后窜了出来,来到堤岸边只驻足了一瞬,似乎是向下张望了一眼,然后连个停顿有没有,立刻就跳了下去。   冰凉的河水一阵刺骨,宋月临昏迷的意识反倒有了些许的清醒,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点。这意识仍然浑浊如在梦境,根本无法支撑她醒来。   河堤下方是湿润的泥土,还好柳彰因为害怕,连看也没仔细看便赶紧脱手把人丢了下来。所以宋月临只有下半身浸在水里,不过她正顺着松落的湿泥沿着这小斜坡慢慢往下滑。   卫峥赶紧滑落到水中试图努力把她拽起:“公主,你醒醒!醒醒!”   但失去意识的人是很难拉得起来的,卫峥又只是个腿脚不便的文弱书生,脚下又是水波又是河泥,他稍微晃一下,就会一脚踩下去,行动就变得更加艰难。   眼看着宋月临已经滑入了大半个身子下去,本就湍急的河水又正在涨潮,卫峥心里更加焦急:“你不能死,你不是很爱他么?你怎么舍得死的比他早?!”   他一个使劲,脚下河水冲撞过来,忽地身子就失去了平衡,连带着抱着宋月临一起倒进了水里。   卫峥的嘴里立刻呛入了一口水,他赶紧把宋月临的脸托起来好让她不被水阻碍呼吸,然后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划着水,想要托着她往岸边去。他从未有如现在这一刻般痛恨过自己只是个文弱书生,假如……假如他能和哥哥一样有强健的体魄和一身好武艺,那么他也能在她的身边保护她,甚至在刚才就能打翻那些欲置她于死地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等到他们离开才有把握救她。   不,他其实根本没有把握。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乏力,他害怕极了在自己因为脱力溺水之前不能把她送到岸上去。   “救命!”他拼着力气一边游一边喊。不知为什么,他看着明明近在眼前的河岸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把宋月临托上去。   就在他觉得力气快要用尽的时候,从堤岸上翻身滑下来一个男人:“快,抓住我的手!”   卫峥一怔,一阵热血立刻涌上来,他想她能够得救了。于是咬着一口气拼了命地把她往岸边推,对方也下了水来接应他,很快就抓住了宋月临的手。   又是一阵急流撞来,卫峥忽然觉得小腿一痛,便知是自己抽了筋。他心底一惊,连忙又顺手推了一把宋月临的后背,喊道:“快救她!”   那人刚把宋月临拽上岸,还想转身拉他一把,却见他已经开始扑腾,然后又是一阵水浪打来,夜色下,便再也没有了人影。   ***   宋月临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头脑也有些昏胀。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和棉布特有的气味,眼前这朴素的环境正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正躺在一户平民的家里。   竹扉轻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夫人,你醒了?”是个年轻的男人。   她还无力起身,便只是转过头循声看去。然后,一个手端药碗,模样俊朗的青年便映入了她的视线。   “在下姓关,名文亭,是个行医的学徒,也可算半个大夫。此处既是我的居所,也是个药庐。”他怕她突然醒来对独处在陌生环境心生惧怕,便先笑着做了个介绍,“你不必担心。”   宋月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声音却并没有立刻发出来,看得出昏睡了两天她的消耗还是很大。   “你救了我?”她终于说出声来,却沙哑地让自己也皱了皱眉。   关文亭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说道:“昨日我帮师父去拿药材,回来时经过沁河听见有人在喊救命,这才发现了你们。哦,你小产后体质虚弱,这药是给你补身子的。幸好夫人你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好,不然昨天小产后又在冷水里扑腾了半天,恐怕是会落下病根的。”      宋月临的记忆此时已经迅速回笼,她已经清晰地记起了昨日发现自己流产时的剧痛,还有……柳明贤对她做了什么。   她一言不发地撑起身子接过了碗,关文亭连忙帮着她坐了起来:“别急,再健壮的身子骨也经不住紧着折腾,你现在需要好好休养些时日。”   早就喝惯了汤药的她仰起头大口大口地把药汁喝了个一滴不剩,关文亭见状,倒也有些意外,也为了缓缓她的心情,于是笑道:“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喝药时不嫌药苦,不皱眉头的。”   宋月临擦了擦唇边的水渍,说道:“谢谢。”说完又忽然想起些什么,抬眸看着他道,“你说,你昨天发现的是‘我们’?还有谁?是不是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子?”   “不是,是个年轻男子。”关文亭说到这儿,面色也变得有几分沉重,顿了顿,才道,“其实是他救了你,只是可惜……我没能救得了他。”   宋月临愣了愣,难道她昨天昏迷之后有谁来了?“男人?”她居然想到谢蕴,心里不由一震,“长什么样?”   “天黑,水又急,我全没看清。”关文亭似也有些懊恼,“只是听他声音和看身形知道是个年轻男人而已。”   他看着宋月临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忖了忖,又道:“夫人,你昨天是失足,还是……”话没说完又自己打住了,哎哎,虽说自己是关心病人,但这个问题问出口怎么好像是在打听别人的八卦呢?   宋月临也没理会他是不是在疑心自己是自杀,只回过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你快去打听一下,看看天御司少卿此刻在哪里。”   关文亭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就点了头,也没反应过来她这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吩咐自己。   消息很快就打听到了,天御司少卿还在天壁峡,那山上负责采买的侍者今天才刚去订购了一批食材上山。   那便不是他了。宋月临松了口气,随即又被说不出的灰心重新笼罩起来。   “你帮我找人寻一寻那位好汉。”她对关文亭说,“他毕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是生是死都好,无论花多少银子都要找到他。”   关文亭也看出来她必定出身于大户人家,但这种事情他又如何能保证什么,只道:“放心吧,我早已去官府报了案。”   宋月临点了点头,这才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回了床头。   关文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夫人,你家住哪里?要不要我去给你家中送个信?”   话音落下,她睁开眼,沉默了很久。   “我有些累,暂时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想他们见到我这个样子。等我身子养好些会自己回去。”她说,“还有,不要叫我夫人了,我不想让旁人起疑。你就说我是你的远方表姐吧,至于名字……就叫阿月”   “为什么是表姐?”关文亭好奇,“我觉着你没我大啊。”   宋月临看了他一眼,这人犯小孩儿心性的样子倒是和宋怀璟有几分像。“我不喜欢做妹妹。”她干脆地回了一句。   “我也不想再做弟弟了,我家里有两个姐姐已经够了。”关文亭还真较真儿上了,“再说我和你也不熟,我为什么要叫你姐姐?”   宋月临现在哪有那个力气和他争辩,连忙扬手止住他:“行行行,姐姐妹妹随你便。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不和你计较这个。”   ***   宋月临在青田镇上一待就是五天,这期间并没有什么人来找她的迹象,事实上,这个时候真的还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失了踪。   宋怀璟送她去天壁峡是为了见谢蕴,所以他一直以为那两人见了面之后和好了在一起也是正常。而少卿府里的人原本就知道宋月临是跟着萧山郡王走的,郡王回来后又和他们打了招呼,说少卿不在家里公主一个人无聊所以打算在隔壁县多玩两天。就这么阴差阳错的,结果谁也没及时发现永章公主那边的异常。   直到第六天上头,云流带着需要谢蕴处理的公文去天壁峡找他,听他问起宋月临,才把自己知道的这些告诉了他。谢蕴听了,便让云流去问问萧山王公主此刻具体所在之处,然后让他寻过去看一看她那边的情况如何。   就是这一回,宋怀璟才惊觉到她可能出了意外。   彼时当他火急火燎地赶去天壁峡,在山顶的观海台上见到了谢蕴的时候,已经难掩急色:“小皇姑她没来找你?!”   谢蕴闻言,一怔:“什么意思?”   ? ☆、遍寻 ?  “什么意思?”宋怀璟觉得自己要疯,愣了好半晌,忽然红着眼吼道,“那天我让人把她送到了天壁峡山脚下,好让她赶在柳明贤前头来找你,结果她现在失踪了!”   谢蕴心里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来的那天。”宋怀璟整个人都被焦躁所笼罩,“不行,必须马上禀告君上,调动人马赶紧去找!”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去,见谢蕴还站在原地皱着眉头愣神,急道:“你还不走?!”   端着药碗的侍从恰在这时走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他刚走到自家少卿大人面前,放在红木托盘上的青瓷碗就被谢蕴忽然猛地一把抓起,然后狠狠摔在了地上。溅碎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鲜血立刻便沿着指尖流了下来。   “出来!”他眉头紧锁地喊了一声,挥开了正要帮自己处理伤口的侍从。   很快,几个人影就闪了出来。宋怀璟有些愣怔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谢蕴。   “我不是让你们回去公主身边?”谢蕴的气息有些发紧,声音沉冷。   “回少卿,”其中一人道,“是公主吩咐属下等保护您的。公主说她身手比您好,在都中时身边也时时不缺人,所以无需属下等在侧。”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听宋月临的命令,无论是她要求他们不到她召唤不得出手,还是要求他们在谢蕴独自外出时不许离他周侧,他们都得一一照办。   仿佛难以置信的谎言终于成真,这一刻,再没有了理由去期望宋怀璟只是在说谎。谢蕴忽然抬手捂住心口,眉间紧锁,脸色刹白。   须臾后,他放下手,沉眸冷声,说道:“回都。”   ***   宋月临有个特点,就是在别人都以为她会发怒暴走的时候,其实她反而会出人意料地平静。但这平静并不代表她就熄了火,她只是怒到极致反而静罢了。就像此刻,她决意暂时留在关文亭家里,而不是马上告诉县衙自己的身份让他们把自己送回宫去寻仇并不是因为她窝囊,她只是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报仇报的最大快人心。她需要时间休养,也需要时间冷静地好好想想然后等待时机。   自打柳明贤敢对她下杀手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在她心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早死一天晚死一天没什么区别。但宋月临觉得自己被虚弱地抬回去然后像个垂死之人一样与她对质的话,估计不是被气得发抖痛哭,就是数度晕厥,那这个仇报得肯定就不太爽了,丢脸又伤身。她要报仇,必定也是要出其不意,你不是觉得我狼狈不已只能任你宰割么?那我就要好好的活着回去嘲讽你,像个公主一样抬头挺胸地出现在你们面前,然后一手指捏死你。最好是在宋怀璟为了找她闹翻天,而柳明贤已经觉得她死透了所以觉得高枕无忧的时候,那时再去刺激她一下,肯定就更畅快了。   最重要的,她也不想让谢蕴看到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那会让她觉得自己输了,她居然在情敌的手下败得这么惨。   她也想过,也许这段时间里那两个人会真的发生些什么,可是那都不要紧了。反正谢蕴这辈子都没机会娶那个女人,只要自己还活着,她就绝不可能让他们终成眷属。   所以她便一直很安心地在关文亭这里休养着,一边也督促他去催问催问官府到底有没有自己救命恩人的消息。所以,她对于回去一点也不着急。   但宋月临自己不着急,其他人却已经急得不得了,此时不仅天御司,整个皇宫和都中衙门都已经翻了天。   因为,宋胤珝震怒了。   承乾殿里静得落针可闻,向来得君上宠信的萧山郡王此时正低着头跪在地上,许久也没有声音。王城禁卫统领孙楚来找宋胤珝时,一进门便正好看见宋胤珝大步走到宋怀璟面前,一脚踹在了他的肩上。   萧山郡王身子一歪,又很快挺直了。   “宋怀璟,你是不是疯了?!”宋胤珝怒喝道,“她失踪了这么多天,你居然到现在才来告诉朕!谁给你的胆子让她去涉险?!”   孙楚从未见过宋胤珝生这么大的气,即便是当初的安阳之乱,他也不怒不急。看来,君上果然很看重永章公主这个姑姑。要说萧山郡王也是倒霉,其实谁又能知道有人胆敢对公主对手呢?还偏偏是在天壁峡,就在谢少卿的眼皮子底下。要说这就是郡王让她去涉险,其实也有些过了。但身为臣子的他这时候又哪里敢去帮着说这话,只好站出来先唤了一声君上,便也算是为萧山王解围了。   果然,宋胤珝一见他来了,立马就转移了目光:“怎么样?找到没有?”   孙楚摇摇头:“已派了人在周边四处去寻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宋胤珝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没消息你回来做什么?”   孙楚连忙惶恐道:“回君上,是臣在天壁峡山脚下搜索的时候发现了一滩血迹,所以……”   “你说什么?!”宋胤珝和宋怀璟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孙楚被他们两个吼地又是一愣,也不敢耽误,连忙续道:“好在这几天没有下过雨,所以才能寻到那滩痕迹。臣并不敢肯定那血是永章公主的,只是……君上,此事或不应再隐瞒了,还是早日张榜寻人为好。”   天御司少卿之妻亦是皇室公主失了踪,这本来是不应轻易让百姓得知之事。但眼下宋月临或许已经遭遇了不测,再不声张出去,岂非很有可能到她已经化作了一堆白骨才寻到她?   宋胤珝虽然很不愿去想她已经不在人世,但冷静和理智还是让他迅速作出了判断:“即刻拟旨张榜!”   ***   两天后,天御司这边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沁河下游那边发现了一具男尸,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所以面部已经肿胀难以辨认。原本在这种时候是没有人会特意去关注这种普通命案的,但因为张玉那边事先接到过谢蕴的指示,说凡有那周边一带发现有人受了看来较为异常的外伤或者命案消息务必上报,于是这件事才在最短时间里传到了谢蕴的耳朵里。   而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指示,全是因为他了解宋月临的战力,他想能够算计到她的人必然也不会半点亏没有吃。所以他这边放出消息要找的不仅仅是宋月临本人,还有被她杀伤的人。   这一次,他亲自去了京畿司的仵作间。   一进门,刺鼻的尸臭就让所有人都不由皱起了眉头。谢蕴当先径直走到了正站在验尸台旁边恭迎他的仵作面前。   “有什么发现?”隔着蒙脸的白色棉布,他问道。   “回少卿大人,”仵作道,“此人并无被人为外力击打的痕迹,身上除了些非在要害的淤青和擦伤之外便再无其他外伤痕迹。可以肯定是溺水而亡,落水后曾遭受过河石撞击所以才会形成这些淤青,有些甚至是死后才造成的。”   张玉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解:“少卿,你怀疑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么?”   不可能。谢蕴心想,怎么会没有为她所伤的痕迹?难道,真的只是碰巧在那几天落水溺毙的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这具尸体,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   “这人的鞋底……”他指了指尸体脚上还剩下的那只单鞋,“好像比一般的厚一些。”   仵作看了一眼:“是,没错。这人天生双腿脚长不一,所以鞋底上下了些功夫,想是不愿让人看出来吧。”   他倏地一顿,蓦然抬眸,然后,沉默了许久。   “少卿?”张玉试着唤了他一声。   “张大人,”他忽然道,“关于此人的身体特征,除了这屋中的四人,我希望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还有,让人留意下周边县衙,看是否有人上报寻人案件。”言罢,又补了一句,“所寻对象是年轻男子。”   张玉恭声道:“尊令。”   步出京畿司,谢蕴临上车前忽然低声对身旁的云流语声淡凉地吩咐道:“派人盯着柳府上下,发现任何异常立刻回报。”   云流一怔,似乎对他下的命令感到有些意外:“少卿,你是怀疑柳家?”柳明信?柳明仁?他们两和公主根本就没打过交道吧……又想到柳明贤,更觉得不可能。到底那个死尸有什么异常?会让少卿大人立刻将之与公主失踪之事联系在一起。   谢蕴没说话,他的脸色很不好,云流失口问了一句之后也没敢多问第二句,静静领了命当是推翻了先前自己问的废话。   ***   很快,派去监视柳家的人就注意到了这座府宅中的异常。首先是三公子柳明仁的近身侍从,柳彰。此人近来往神庙中跑了好几趟,据说都是去求庇佑,还曾问过庙中神官应如何化解冤魂缠身的梦魇。   接着,是府中一专门负责养马赶车的下人辞工回了乡下,据说走得很急。   最后,就是三少爷的西席先生已经数日没有回来了,府里的人也正觉得奇怪,因他平时从未这么没有交代过。   这三条异常之处一条不漏地呈报到了谢蕴的面前。彼时,当前来汇报的下属话音刚刚落下,柳明贤正好来了天御司找他。   谢蕴沉静幽深的眸中闪过一抹暗色,目光示意属下退出,然后坐在书案后看着她提着个食盒款款走了进来。   ? ☆、意外 ?  “老师,”柳明贤与那退出的天御司官员错身而过时还侧眸看了一眼,然后才又转向谢蕴,脸上显出些焦急,“有公主的消息了么?”   他默然无语,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放心,公主她吉人天相,会没事的。”又道,“我怕你近来没有好好吃些东西,所以给你送来些点心。”   谢蕴静静看着她揭开盒子,然后一碟一碟地把里面精致的点心拿出来放在了自己面前。他看了她半晌,忽然开了口:“明贤,那天你来天壁峡看望我回去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形?”   她一顿,抬眸似有惊诧,也似有些愧疚:“没有啊……我,我是不是当时粗心错过了什么应该发现的东西?所以才……”   谢蕴看着她,淡淡一勾唇角:“不是,我只是问问。现在半点线索也没有,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话音方落,就见门外侍者匆匆跑入,在他身后不远处就是大步而来的宋怀璟。   “少卿大人,萧山郡王来……”   一个“了”字还没说完,宋怀璟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一脚踏了进来:“谢蕴,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情去关心那些无关人的案子,你到底……”   一句话没说完,宋怀璟就顿住了。他看了看谢蕴,又看了看柳明贤,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案上的点心上面。然后,他冷笑了一声:“谢少卿真是心大啊。”   谢蕴还没说话,柳明贤便先皱了眉:“郡王,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宋怀璟挑眉瞧着她,“我的姑姑,他的老婆现在生死未卜。他不仅有闲情管别人的事,还有心情在这儿与你谈心,不是心大是什么?”   柳明贤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我只是见老师因为担心公主忽略了自己身体,所以才特意带了些吃的来探望他而已。还希望郡王不要多心,以免坏了老师的清誉。”   “你真希望我不要多心?”宋怀璟轻笑一声,“柳女傅,你对你老师的心思,此处在这里的你我他三人心里都是清清楚楚,你装什么?你若不是想趁虚而入,此时着急着对他献什么殷勤?他吃的好不好,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你连天御司随从的活儿都要抢着干么?”   “你胡言乱语!”柳明贤涨红了脸怒道,“难道身为学生关心老师也错了么?!”   “学生关心老师是没错,但你敢发誓么?你敢发誓你对谢蕴只有师生之情?”宋怀璟语带嘲讽地回道。   “郡王,”谢蕴淡声开了口,“请注意你的措辞。明贤是我的弟子,你如此轻屑于她,即是侮辱我。”   “谢少卿真是护短啊!”宋怀璟更愤怒地盯着他,“好,我不管你对这个女人是什么心思,你也可以不在乎天壁峡下那滩血迹是谁的。本王的姑姑,本王自己去寻!”说完,他便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谢蕴看着他离去,没有多说什么。   “老师,”柳明贤红着眼眶轻轻唤了他一声,“是明贤连累您了。不如,我还是向太后请辞女傅之职,退回祖籍之地吧。”   谢蕴转过头,对她说道:“与你无关,萧山郡王向来是这个性子,他只是担心公主。好了,别哭了,东西我待会会吃,你先回去休息吧。”   柳明贤忍着哽咽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直到出了天御司大门,她才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收起了前一刻还有些温婉隐忍我见犹怜的神色,抬起手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痕。   ***   五天后,趁着出门来帮三公子买东西的空暇正在长街上闲逛的柳彰忽然被个迎面而来的乞丐撞了一下,尚未来得及发作,便听那人在耳边说了一句“有人让我给你的”。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的手里被硬塞了一张字条。他低头看了一眼,霎时脸色一白,慌忙把字条揉了揉塞进了怀里,然后左右四下环顾了一圈之后,调转了方向匆匆走了。   字条很快就送到了柳明贤姐弟手里,这是一张敲诈勒索的字条,上面的字七拐八拐地写得相当难看,一看就知下笔的人是个粗人莽夫。柳明贤向来对诗文书法都很讲究,所以出于本能地一看这字就生出了厌恶,纵然心慌却也只是瞅了一眼就干脆地丢给了柳明仁看。   柳明仁展平了纸一看,脸色更苍白了一分。他毕竟年少,一时也失了方寸,忙道:“姐姐,是王贵让人送来的。他说他妻子知道了此事整日心神不宁,吵着要举家移居外地,希望我们可以再给他一百两银子。他托了自己的表弟明天戌时在西郊土地庙等我们。”   柳明贤咬唇,皱眉恨道:“这个多嘴的下人!他是唯恐别人不知他对皇室之女做了什么吗?!”   柳明仁虽然也气恨不已,可毕竟还是担心事情暴露,于是道:“姐,我们不如多给他一百两吧?让他远走高飞也好,这阵子官府查得这么紧,我……我其实心里也有些害怕。”   “你以为姐姐心里就不怕么?”柳明贤道,“可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件事的确与你无关。”说完,深吸了口气,“看来,我们也不能太过仁慈了。有些秘密,当真是只有死人才能守住。”   一旁的柳彰闻言,浑身都震了一震。   “姐,你的意思是……”   “反正我们连公主都杀了,也不在乎多一个下人。”柳明贤咬了咬牙,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这件事就由柳彰你去办。明天你带着钱先去见了他表弟,然后先找机会杀了他,再去找王贵夫妇。”   一听这是要连杀三人,柳明仁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长姐实在是太陌生,完全不似从前那个温柔大方知书识礼的女子。可是……他又半分无法反驳,难不成要去自首么?那显然是不行的,别说他没有这个勇气,就算有,他也不能害了自己的姐姐和其他家人。   于是,这便定了。   ***   然而,第二天柳彰却一去不回。就在柳家姐弟担心他是被人反杀了的时候,有个自称是王贵表弟的人却找上了门,不,准确来说,他只是给门房留了个封信让转交给柳三公子。   这一看,柳明贤和柳明仁才知道,原来柳彰压根没有去。这王家表弟昨晚在土地庙等了一夜也没见人,今天会按照和王贵的约定再等一晚,如果还没等到他就会把王贵之前交给他的信送去京畿司。   柳明仁呆愣之余也深觉被背叛:“他居然携款私逃了!”   柳明贤也深深后悔自己的大意:“毕竟不是自家人,到底是靠不住。”又安慰自己,“他拿着钱跑了倒还好,免得又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那今晚……”   “我们亲自去。”她果断地说道,“这一次,再不能让除你我之外的人得知任何内情。到时我会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抓住时机下手。”   柳明仁听了,身上止不住有些瑟瑟发抖。他根本不敢去想自己竟然要亲手杀人这件事,但他只能低头默然不语。   柳明贤知他害怕,便伸了手来握住他的,说道:“放心,有姐姐在。为了我们全家,你一定要撑起男人的责任。”   柳明仁抬眸望着她,半晌,咬着牙用力点了头。   是夜,当柳家姐弟依约来到西郊那座早已荒废的土地庙时,果然看见了一个形容普通,毫不起眼的年轻男人坐在槐树底下翘着腿,一边喝着酒一边候着。   “咦?”他看见柳明贤,便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柳大小姐也来了啊。”   柳明贤没搭理他,柳明仁站了一步出来,一把掏出怀里的银票,然后又冲他伸出另一只手,摊开了掌心:“那封信呢?”   “信?”对方先是疑惑,继而恍然一笑,从怀里也摸出来一张纸,“哦,不好意思,刚看完还没来得及装回去。”说着不紧不慢又把信封摸了出来,举在手里晃了晃,“看不出来啊,您二位还挺狠,连公主都敢下手。我表哥也是的,这种大好事也不肯分享分享。不过现在还好不算晚,我看,要不您这价码,再添点儿?”   “你少得寸进尺!”柳明仁当先就稳不住了,怒吼道。   “我得寸进尺?那您二位可以不给啊,我回头就去找张大人,领君上给的赏钱去!”   柳明仁刚想发作,柳明贤拦住了他,问那人道:“你想要多少?”   那人不答,反笑问:“那要看柳大小姐觉得公主的命值多少了。”   “她已经死了,”柳明贤冷道,“一文不值。你也想同她一样么?”言罢,目光已经瞥向了身旁的柳明仁。   “怎么,要杀人灭口啊?”那人叫道。   柳明贤看着他,脚步慢慢逼近:“要命还是要钱,你选一样吧。”   那人却停住了后退的步伐,冷冷一笑:“这句话,应该问你们姐弟两吧?”   话音落下,周围忽然亮起了烁烁火光,然后从四面八方迅速围上来了一群穿着官服的侍卫。   柳明仁吓得没能握住手中的匕首。而柳明贤,也是面无血色地呆呆看着自己的正前方。   此刻,她的老师,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火光映照下,他却仿佛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拿下。”谢蕴看着她,淡声令道。   ? ☆、真相 ?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局。   柳明贤直到在京畿司见到同样被关起来的柳彰时,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谢蕴自从那天在萧山郡王面前维护她开始,就一直在算计她。不,或许还更早?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怀疑到她身上的,对于谢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都不能真正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从前一直很倾慕他的才智,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计算于朝堂之上,只觉自己深爱的这个男人简直无所不能。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这些手段竟然会用来对付自己,更没有想到,他是为了别的女人这样对她。   被关进大牢的时候,柳明贤提出来要见谢蕴,因为她觉得他们之间还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她不甘心,她一定要问问他到底这些年是否将她放在心上。难道只因为宋月临长得像她,而他又为了已经与其成婚的责任,所以就能这样待她不留情分么?   她提出这个要求后就在牢房里攥紧了掌心等着,其实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谢蕴不会来见她,以他的个性,或许不来见她反而证明他不愿面对。然而出乎意料地,不多时,他便来了。   柳明贤望着他,强忍住心中酸涩:“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谢蕴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你没这个资格。”   她咬了咬唇,一阵委屈涌上来,再开口时便直接省略了称呼:“你这样布局抓我,是为了彻底断了太后救我的可能么?”   谢蕴漆黑深邃的眸子里越发幽深:“没错。”   “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她一激动,语调也忍不住上扬,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谢蕴,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在锦州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在我被他侮辱毒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年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我?!”   “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他凉声反问,“柳明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自以为是,认为我对你有意。但我与你以为的那般做作不同,我想要的,绝不会轻易放手于他人。没有留你,是因我根本不在乎。”   柳明贤脸色骤然苍白,怔怔看着他:“你,你是说你从来……”   “从来没有喜欢过你。”谢蕴续完了后半句。   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信念仿佛轰然崩塌,柳明贤失了从容,也失了方寸,回过神来急急两步走来就要拉他:“不,你……”   “别碰我!”谢蕴一脸厌恶地甩开了她的手,旋即,眉头紧皱,抬手抚住了心口。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缓下了瞬间波动的心情。   “不,我不信。”柳明贤的眼泪开始簌簌往下掉,“你若真的喜欢她,怎么会半点不像萧山王那样着急,那天我仔细看过你的脸,你一点也没有急怒之色!”   “若不如此,怎么让你失掉戒心,更生怕失去我?反正无论她是生是死,我总会见到她。”谢蕴轻轻一笑,眸中却冷如严寒,“你不会明白。我有多想要你柳家所有人为她陪葬。”   柳明贤只觉从脚下涌上来一阵瘫软之意,下一刻,便整个人都坐倒在了地上。仿佛思绪顷刻间便涣散了一般,只泪流满面地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她居然怀了身孕,我害怕连累家里人……”   谢蕴一愣,直盯着她:“你说什么?”   但柳明贤只不断反复重复着口中的话。谢蕴想走过去抓起她问清楚,可是心口又是一阵刺痛,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身子一退就往墙上靠去。   “少卿!”候在门口的云流见状,连忙冲进来一步扶住他。   但谢蕴已疼得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不已,恰这时,急急赶来的百里青凤也一脚跨了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连忙俯身帮着云流把谢蕴架了起来。   然后他匆匆指示了一句:“快,送到房里去!”   ***   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张玉很快便把内院的人清了一遍,最后只在房间外面留下了天御司的人和自己的两个亲信。   谢蕴已经晕了过去,此时正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平稳。   “青凤大人,少卿他到底怎么了?”张玉和云流都十分担心。   百里青凤坐在床边,皱着眉头沉默了良久,然后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得亏他是谢蕴,若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就被疼死上百回了。我真是佩服他,居然能为了给公主报仇,把心绪控制地这么好。”   说完,他又似有些生气地说道:“但我就知道他和柳明贤单独见面摊牌准没好事!果然还是被我料中了。”   话音落下,昏睡中的谢蕴忽然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醒转了过来。   “醒了?”百里青凤和云流忙帮着他坐起了身。   谢蕴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大好,但他只稍微平复了几下呼吸,便开了口:“找到公主了么?”自从王贵先招了供之后,他们就一直暗中派人沿着沁河扩大至周边搜寻宋月临的踪影,但几天来却一直没有消息。   张玉摇了摇头,也觉得有些愧对他。      谢蕴怔了怔,垂下眸不再说话。   “我跟你说,”百里青凤在一旁提醒道,“你千万不要激动。”但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也就随着谢蕴沉默起来。   “大人。”门外忽然有人敲门而入,是京畿司的一名捕快。他走进来,先是冲着谢蕴四人行了个礼,然后对张玉道,“清丰县那边有消息了,说是数日前有个年轻郎中前去报案,让县衙去沁河那边搜找个年轻男子,时间上推算下来和公主失踪的时间非常契合。”   谢蕴猛地抬起头看着他:“打听到那人住址了么?”   “已经找县衙要到了,在这里,少卿请看。”对方双手呈了张笺纸到他面前。   ——清丰县,青田镇梨花村,关文亭。   ***   一大早,刚刚做完日常锻炼的宋月临正顺手好心地帮关文亭喂他鸡栏里的鸡,忽然就听见竹篱外似乎有马车停驻下来的声音,很快,就有人叩响了院门。   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天一直很避免见到外人,便不打算去应门。谁知,她这手里新抓的一把米还没撒下去呢,忽然就有人从竹篱外翻了进来,动作还特别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公主!”   “……”宋月临万万没料到居然是云流。   而云流只欣喜地叫了她这一声后,就想起了自己进来是干嘛的,赶紧几步跑过去就把院门给开了。   下一刻,身上系着披风,头上罩着风帽的谢蕴就出现在了宋月临的眼前。她根本都无需看清楚他的脸,就知道那就是他。   谢蕴在门外站着,与她遥遥无声对视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举步走了进来。   宋月临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停步,暗暗攥了攥掌心,却用波澜不惊的表情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弯了弯唇角:“来接你回家。”   宋月临不知怎么地,忽然就笑了:“谢少卿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不过,您这看上去悄然低调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是打算先哄哄我,说两句好听话,好叫我鬼迷心窍地答应先和你串个供,然后放那姓柳的一条生路?”不等他说话,她便一笑,“不好意思,没门儿。何况你现在对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了。”   一旁的云流忍不住了:“公主,少卿他……”   谢蕴扬手止住他多言,然后只凝眸看着宋月临,低声道:“身子好些了么?”   “反正不会比柳明贤死得早。”宋月临呛了他一句,“说完了?你们可以走了。回宫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不劳你费心,我的驸马。”   云流听出来最后四个字是满满的嘲讽,只觉一阵难受。再一看,宋月临已经不打算搭理他们,准备转身进屋了。   但谢蕴伸手拉住了她。   “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门外忽然就快步走进来一个人。   “阿月,我有话跟你说……”关文亭话还没说完,一看这院子里的阵势,也顿住了。   谢蕴在听到这个称呼的一瞬间就已经皱起了眉,然后等他循声回过视线看去,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容貌俊好。   他一僵,慢慢松开了手。   宋月临有心撒气,也懒得理他,直接走过去拉着自己这假表哥就往屋里走:“文亭,院子里有外人,进来说。”   然后堂屋大门就被嘭地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里屋响起了低轻的谈话声。   “他们是来找你的?”关文亭问。   宋月临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儿,像是在生气,但半晌后,她叫了关文亭一声:“你看看他还在不在?”   关文亭就小心地挪到了窗边,又跟做贼似的小心透过窗隙往院子里张望了一眼:“走了。”   “走了?”宋月临起身两步大走过来,伸手把窗户推得更开了些,果然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人影。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极生气又极失望地哼笑了一声。   接着,便重重关上了窗户。   ***   然而当夜,百里青凤竟然骑着马也来到了关文亭家门外。一进门,他看着关文亭的目光就十分不对劲。   “公主在此间看来过得也还好。”他说着话,还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方向,关文亭正站在那里逗兔子。   宋月临看出来了他的意思,也不恼,只笑道:“想来你老友过得也不差。不过么,他比我就要不走运些了,我已经决定了明早就回去。你懂的,有些人没剩多少好时候了。”   百里青凤皱了皱眉:“公主不知道么?柳明贤昨日就已经被谢少卿亲自带人抓了,已被君上判了三日后问斩,此刻正关在京畿司大牢里等死。柳家除了柳明贤柳明仁姐弟之外其余人皆数流放。”   “什么?”宋月临有些发愣,心情忽然一阵复杂。那么早上谢蕴来找她是为了……   但百里青凤却没有再同她谈论这件事,只看着她,笑了一笑:“公主近来眠蛊未曾再发作了吧?”   宋月临有些心烦意乱地回了他一句:“这要谢谢你上次开的药。”   “不,”百里青凤笑道,“公主还是应该感谢谢少卿,下官可没有那个本事凭几副药就能解了这至毒,否则又怎敢不早些拿出来这本事。”   宋月临隐约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心慢慢提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百里青凤微微一笑,“公主难道不知道,谢少卿为了救你,从我手中要走了更毒的同命蛊么?”   她蓦然愣住,只觉心头猛地一沉,手脚都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百里青凤,想说什么,却竟然说不出声来。   百里青凤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同命蛊,又称情蛊,取同生共死之意。谢蕴把蛊毒种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渡给你,便是把自己的性命给了你。他死,你才会亡;你死,他亦不会活太久。”   她脑中一片空白,却突然闪过那一晚谢蕴让她喝药,然后又以吻渡之的情景。   “他为什么……”宋月临不知这话是在问谁。   “为什么?”百里青凤想起当天谢蕴在祁山终于在一本古书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匆匆回都来找他时对自己说的话,“他说‘她是我此生唯一所求之人,青凤,你若不愿见我孤独终老,就把同命蛊给我’。但你知道么?公主,在下官看来,这蛊毒完全就是痴情之人在拿性命去赌对方的情意。谢蕴本来至少需要服用我给他开的药三个月,才能除掉同命蛊的噬心之苦,这期间绝对不能为爱所伤,否则前功尽弃。”   他说到这儿,又似嘲讽般笑了笑:“但今日公主的仇报得很好,我想他很快就会因噬心之苦而容颜老去。到那时,公主便也能另寻美人为伴了,不是么?”话音落下时,他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院中。   宋月临觉得自己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她自言自语般地摇了摇头:“我不懂,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   “因为他不求你回报,更因为他自尊心让他永远不会将有些话说出口。”百里青凤道,“公主与其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不如问问自己,你究竟为什么让他这么不能信任你的情意?”   宋月临呆呆抬眸望着他。   “还不明白么?”百里青凤说,“对他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你长得像柳明贤。而是因为,柳明贤长得像你。”   ? ☆、心上之人 ?  宋月临冲出院落的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大步大步直直朝着百里青凤系在门外的那匹马奔去,却最终因为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在踩马镫时因心情激荡忽然有些晕眩,险些滑脚摔下来,所幸被连忙跟出来的关文亭手快扶住。   百里青凤后脚也跟了出来,他走过来一把拉开关文亭,自己伸手扶住尚未完全稳住身形的宋月临,然后对他吩咐道:“去通知县衙,告诉他们永章公主在这里,让他们马上派马车来迎。”说完,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丢给他,“拿给他们看了就好。”   其实关文亭今天回来就是和宋月临讨论的这件事,之前她需要人照顾所以他才请了假一直在家,今天返回县城师父的药铺里,才听人提起君上正在张榜寻找自己的姑姑,一看那皇榜上的画像他就明白了。所以此刻他听了百里青凤的话也不意外,连忙接了令牌跳上自己的板车,扬起鞭子就抽在了马屁股上,车轮滚动,很快就消失在了远处。   ***   宋胤珝又来到了景春宫旁的那片四季梅林里,连日来,他几乎每晚都会一人一仆一灯地来到这里,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望着花树和天上的月亮出神,一站就是许久。   常禄提着灯笼站在一旁,心中虽默默叹气,却也只能静静陪着。他还清晰的记得昨天当君上知道永章公主死讯时的情景,他从未见过那样竟满脸透着痛苦之色的君上。   但只有宋胤珝知道,自己有多么痛悔。当初若不是他默许柳明贤的归来,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那么,她还会好好地活着,就在这世上,就在他可以看见的地方。可现在,他能为她做的也不过是砍了那个凶手,可那又能怎么样?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笑弯了眼睛冲他耍赖。   忽然之间,他只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君上!”忽然有宫人匆匆跑来,因为跑得太急还险些摔了一跤,待跑到近前时,竟是一脸喜悦之色,“君上,永章公主回来了!”   常禄一愣,下意识的反应是觉得这不知死活的小子是在拿鬼神之事冒犯宋胤珝,连忙低喝道:“别胡说!”   “常总管,小的不是胡说。公主真的回来了,她还活着,此刻已进了宫门,就快到承乾殿了!”   宋胤珝愣了半晌,忽然拔腿就跑。      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激动的心情,又或许这辈子至今根本就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开心过。他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耳边的风声仿佛只不断地在鼓励他,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这样你就可以早些见到她了。   然而毕竟身体不好,中间好几次他还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但常禄刚要扶着他多休息一会儿,他便又开始跑了起来。   直到终于跑进了承乾殿的大门,几乎是刹那,宋月临的背影就映入了他的视线。   她的穿着很简单,就像是个普通的百姓家的女子,宋胤珝看见她的一瞬,眼眶骤然就是一酸。   似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宋月临连忙回过神来,见到宋胤珝,唇边刚泛起一抹微笑唤道:“君上……”   他便几步上来一把用力将她抱入了怀里。   宋月临怔了怔,然后慢慢抬手安慰般地在他后背拍了拍:“让你担心了。”   宋胤珝紧紧抱着她,埋着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颗悬浮的心才渐渐落到了实处。她,真的回来了。   见他迟迟不放手,宋月临也有些纳闷:“君上?”   他被她唤回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和表情,松手扶着她的肩退开,笑道:“小皇姑,你没事就好。”   宋月临也没料到他看起来居然这么担心自己,不由也有几分愧疚,说道:“让君上你担心了,前些时日我身体状况很差,所以就暂时留在一户人家里休养。因为地方较为偏僻,所以一时也不知县里的消息。”   “无妨。”他看起来很开心,“朕说了,你没事就好。那户收留你的人家,朕一定会重重有赏!”   宋月临笑:“那永章就代关大夫先谢过君上了。”她说完,脸上却隐隐透出些坐立难安之色,像是还急着要离开,只是眼前的状况似乎让她有些难以开口。   宋胤珝也没多想,只下意识关心她道:“怎么了?”   既然他问了,她便也不再隐瞒,说道:“君上,天色已晚,永章就不打扰您休息了。驸马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我……”   宋胤珝唇边的笑意倏地僵住,前所未有的,掩饰情绪在这一瞬间居然变得这么困难。但他还是勉力勾了勾唇角,点点头:“朕明白,你快回去吧。”   她便释然般地笑了:“谢君上!”   ***   宋月临匆匆赶回了谢府,因为她听说谢蕴回了这里。谢元华夫妇见了她,惊诧之余也相当激动,谢夫人甚至还流了眼泪。   “流芳他在他娘原先的房里。”谢元华道,“自打中午回来便是一言不发,已经关着门待了许久。”   “我去看他。”宋月临说完,转身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转头问谢元华,“父亲,您那日对我说,流芳他对我心悦已久,您是怎么知道的?”   谢元华有些意外地一怔:“你们定亲的消息传出后,流芳回家来对我说的啊。”   宋月临再没说什么,转身又急急去了原先回府时谢蕴带她去过的那个院子。   一进月门,她就看见谢蕴正背对着自己的方向坐在院中那株玉兰花树下,周边的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夜风不时拂过,吹落了树上片片花瓣。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了上去。   待轻轻走近了他身后,宋月临忽然顿住了脚步,接着,开了口。   “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她问出这句话,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心疼,只觉心头一阵酸涩。   谢蕴似乎怔了怔,然后转过头望着她,深邃的眸中有光华闪过:“你回来了?”   但宋月临看清了他的模样,却倏然震住。   “流芳,你的头发……”想起他来找自己时头上还罩着风帽,她心疼地眼睛一酸,温热的泪水就涌了上来。   他却依旧从容淡然,垂眸看着蹲下身子望着自己的她,浅笑道:“不过白了几根,不碍事。”   她咬了咬唇,到底是没忍住眼泪掉下来,但随即,谢蕴就伸了手过来轻轻帮她拭去。   “哭什么?”他问。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然后坐在了他身旁。良久,低声道:“百里青凤都告诉我了。”   他沉默了半晌,淡笑道:“是么。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再也不是你从前喜欢的那个样子了吧?”又道,“无妨,你若希望,我们分开就是。”   她蓦地转眸看着他:“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对你是真心?”   谢蕴不答,只笑了笑:“但我如今已不是你心中那个千金不换之人了。”   宋月临听他这么说,心里更酸,一阵气急,脑子又开始有些犯晕,索性扑上去抱住了他:“我告诉你谢蕴,你就算老了,在我心里也是千金不换!这天下的男人,我就要你一个!”   他一震,久久没有说话。   她也不等他,只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百里青凤让我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不能信任我的情意,我原本不知道。现在我才晓得,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个这么肤浅的人。所以你怎么也不信我们两个之间会有长久,是不是?”   谢蕴垂下了眼帘。   “我跟你说,你若先老了,我就陪你老。你怕你头发白了我就嫌弃你,那咱们就去找百里青凤要点儿什么别的药把我的也给弄白不就得了?皱纹算什么?我每天多挤一挤也会有的,不过提早几年罢了。”她越说,声音越因为激动和而有些颤抖,“这世上美貌男子固然多,但在我心里,却只爱你一个,你知道为什么?”   她说:“我喜欢你不卑不亢,喜欢你腹有诗书气自华,喜欢你从容淡然,喜欢你才智过人,喜欢你志性坚毅,喜欢你重情重义,喜欢你……明明半点身手不会却居然肯为了我去挡刀。”   他睫毛颤动,呼吸已有些不能平稳。   “我这辈子已栽在你手里了,”她说,“你却跟我说你不要我。谢蕴,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话音落下,她忽然发现他眼角骤然跌下一滴泪来。   “流芳……”宋月临愣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蕴流眼泪。   “我若不想要你,当初就不会在三番四次推开你之后还是输给了自己。”他慢慢抬起眸,凝着她,“你想好了?”   宋月临反问道:“应该是我问你,想好了么?以后再不许不坦诚。若不是百里青凤来告诉我这些,你打算瞒我多久?万一我就此真的对你灰心失望,再也不愿喜欢你了,你就一点不觉得遗憾么?还是说真的要一个人孤独终老,守着你的神殿想着我过一辈子?”   “不会有那个时候。”他忽然温声道,“你总会知道的。”   宋月临看着他的眼睛,一怔,忽然一道灵光自脑海中闪过,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回,轮到她沉默了良久。   “你要气死我。”她无奈又好气地说道,“谢蕴,我真的信你从来没同别的姑娘相处过了,连感情这种事你也能用朝堂上的心眼儿来对付,真不愧是七窍莲藕心,我真是算不过你。我还当你真是被我伤的绝望了,谁知是故意让百里青凤来对我说这些,你肯费这些心思,怎么就舍不得自己说一句真心话,好听话?你早说一句,我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谢蕴始终温眸凝视着她,等她说完,唇边温浅笑意更浓了些,然后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庞。   “永章,”他说,“我心悦你,此生不移。”   ? ☆、缘分 ?  “我心悦你,此生不移。”   他的声音清润温柔,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轻轻响在她耳畔,让宋月临倏地便心中一软,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忽地扎进了他怀里。   这一夜,宋月临自打此刻起便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中,即便谢蕴已经催了她好几次早些睡觉休息,她也不肯,总觉得有些事要一鼓作气。   “流芳,你再多说一些。”她坐在床头,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得寸进尺地笑道,“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在永章郡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比柳明贤更早入你的眼呢?难道我的英名传播的这样厉害,已经能让你听之而心生倾慕了么?”   谢蕴闻言,轻笑出声:“你想听实话?那时你还没什么英名可言。等我听说了你的英名之后,已经不想将你放在心上了。”   “……”宋月临默默骂了句自己笨蛋,她家流芳要是会因为她那些传言就隔空看上她,那才是惊天奇迹。还想得了便宜卖乖呢,结果被他一句话就瞬杀了。   “那我不管,”她干脆耍赖,“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是原先就喜欢我了!但我就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她眼睛晶晶亮地望着他的侧脸,还抱着他的手摇了摇,“告诉我吧,我真的特别好奇。除非……你是骗我的。”她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把答案缠出来,以慰她所受之苦。   “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离开都城之前。”出乎意料的,谢蕴居然没有回避,很直接地便答了她。   “……那么早?!”宋月临自己都惊讶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谢蕴看了她一眼:“早知你不记得了。”   她撇了撇嘴,生怕他又觉得自己薄情,忙乖乖地收了声。   “后来我曾去过永章郡,”他说,“那时也见过你。”   “不会吧?”宋月临觉得自己要崩溃了,“那都那会儿了,我不可能对你完全没印象啊!你这长相我绝对过目不忘的!”说完,又立刻无语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宋月临,你真是本性难移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蕴侧眸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漫出了一抹了然的笑意。“因为那时我没让你看见我的脸,”他说,“但你或许更不记得,当初那个以一首笛曲与你会于琴山桃园中的陌生人了。”   宋月临骤然睁大了眼睛,坐起身来看着他:“这个我有印象!原来当初那个人是你!”   谢蕴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但我回来后没有两年,便听说了你的那些传闻。我本因此对你有些失望,亦不愿再记挂你,但缘分之事实在玄妙,谁知我们竟还有机会真正重遇。再是你回来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听了,沉思了片刻,摸着下巴忖道:“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好像之前确实是我辜负了你呢?”   “你这么认为,”谢蕴唇角淡弯,“也无妨。”   宋月临挑起眉梢瞧着他,忍笑道:“那么我要如何才能弥补你呢?谢少卿。”   谢蕴看了她半晌,说道:“别让其他男人叫你的名字。”   宋月临愣了愣,少顷,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吃醋?哇,她几乎笑出声来,忍了忍,才凑到他耳边,哄道:“其实我还有个小名,除了我母妃之外没人叫过。叫我阿月有什么特别?叫这个小名才是跟我真的亲近。怎么样,想不想知道啊?那你答应我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谢蕴转眸看着她,出乎她意料地,居然很淡定。然后,他说了一句让她相当惊讶的话:“我知道。”   “你知道?”   “当年你隐瞒身份向我介绍自己的时候,用的就是那个名字。”   宋月临:“……”又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   ***   翌日清晨,谢蕴先在从窗外传来的翠鸟低吟声中睁开了眼睛。   他转过脸看了良久此刻正侧身面向着自己睡得安稳的宋月临,唇边缓缓漫开温浅笑意,然后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   走到外间时,侍者已经推门进来准备伺候他梳洗。   梳理发髻时,侍者看着他额际上那一小绺显眼的灰白发丝,开了口:“少卿,头发……”   谢蕴抬起手指触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透过纱幔遥遥看了眼内室。末了,才低声道:“不必了。”   侍者了然,很快又拿出一只瓷瓶,将里面褐色的汁液倒在了帕子上,接着将那一绺头发挑出来,慢慢擦拭着。   “待会儿去天御司把白露春梅图和我的九霄曲谱都拿了给青凤大人送去。”他唇角淡淡扬起,“就说,是我以示谢意。”   宋月临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当她自然醒来时,只看见枕边已没了人。自打眠蛊不再发作后,她也不再格外恋睡,于是心里挂着自家夫君的她便很快也起了床。一掀开纱幔,她就看见有人正坐在门槛上打盹儿。   “其嫣?”她有些意外地喊了一声。   其嫣背影一震,连忙转头倏地站起身来。“公主!”她高兴地跑过去,说道,“您起来啦!”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是少卿让人叫我过来伺候您的。”其嫣眼睛红红的,“昨夜也没能见着您,您还好么?”   宋月临也有点儿感动,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放心放心,我很好。”又问她,“流芳呢?”   其嫣揉了揉眼睛:“少卿说去安排些事,待会就回来。”   话音刚落,宋月临就看见谢蕴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她刚问了一句,忽然注意到什么,怔了怔,跑到他面前仰头望着,“流芳,你的头发……”不同的是,这一回她问得颇为欣喜。   谢蕴温然一笑:“我也是今早起床才发现的。”   宋月临觉得很有些神奇,也有些激动:“看来咱们只要一直相亲相爱,你的容颜就不会受损啊!”   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想是的。所以你要是舍不得,就不要让我难过。”   她忙摇了摇头:“我决不让你难过!”   谢蕴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角。   “对了,你刚才去安排什么事了?”她想起来这茬,又重新问道。   谢蕴道:“你的身子还需要好生休养,但都中人事繁杂,我打算带你一起外出静心地住些日子。”   幸福来得太突然。宋月临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于是立刻嘿嘿笑着点头:“好啊,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谢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乖。”   ***   结果,宋月临正在谢家前厅里和大家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宋怀璟居然找来了。一见了她也是立刻就红了眼眶,哽咽着站在面前,良久没能吐出一句话来。   谢蕴与她对视一眼,便起身离开,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人叙话。   “小皇姑,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宋怀璟居然哭了鼻子。   “哎呀,咱们还能见着面这是好事啊,哭什么鼻子呢。”她连忙拍拍他,摸出一方锦帕递到他手里,“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宋怀璟也没接她的帕子,到底是个男子汉,虽然流了点儿眼泪,但被她这么一说还是很快就抬手抹掉了。“你们和好了?”他问。   宋月临知道他说的是谢蕴,便特开心地笑道:“嗯,和好了!”   “他和柳明贤的事,你都问清楚了?”虽然说是谢蕴亲自布局带人把那女的给坑进了死牢,可是宋怀璟总还是疑心他当时到底是在气恨柳明贤害了宋月临,还是在气恨柳明贤辜负了他的期许。   “他们两一直就没什么事,谢蕴心里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我,不过是有些人自作多情又被人怂恿所以才在那儿找存在感。”提到这茬,宋月临还是有点儿郁闷,“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这趟回来还没去见过姓柳的。你等等,送我去趟京畿司。”   跟着宋怀璟离开的时候,宋月临还是去了谢蕴面前想跟他打个招呼。   “流芳,我和怀璟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不会耽误出发的。”她如是说道。她想,怎么说柳明贤也是他花过心思栽培的学生,这天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做老师的愿意见到自己的学生堕落至厮。   谢蕴也没问她去哪里,只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宋怀璟,说道:“公主的身子还未恢复,有劳郡王代我多多照看着她。”   宋怀璟点点头:“放心吧。”   ***   和外面世界的晴空万里不同,京畿司的大牢里,是阴暗而潮湿的。宋月临甫一走进里面,便闻到了一股像是混杂了什么难闻味道的霉味,有些呛鼻。   衙役走在前头引路,拐了个弯后又走了一截,最后终于在一间牢房外停了下来。开锁的声音过后,链条被抽落,牢门随即也被打开。   宋月临看见了形容狼狈,正站在气窗下呆呆望着那一方天空的柳明贤。她的头发很凌乱,而她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般,根本没有伸手去拨弄的打算。   衙役喊了她一声:“柳明贤!”   她浑身一震,转头便唤:“老师……”然后,整个人都呆住,脸色瞬白,哆嗦地捂着耳朵背过了身,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衙役又喊:“柳明贤,公主驾到!你还不行礼?!”   “你别过来!”谁知她竟嘶哑着声音猛地转头冲着宋月临大喊一声,“我乃司天神官,妖鬼邪魔休敢近身!”   宋月临皱了皱眉,对衙役道:“你先出去吧,我单独与她说两句话。”   衙役有些为难:“可是公主,郡王说了要小的陪在您身边……”   “他不也被我隔在外面了么?”宋月临道,“没事,你就到前面拐角去等我,听我叫你才来不迟。”   衙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等他走后,宋月临才举步朝已经缩在了墙根的柳明贤走了过去。   “柳明贤,”她淡淡说道,“你看看清楚,我还没死。”   听了这话,柳明贤才慢慢止住了颤抖,然后又慢慢转过了头,毫无生气的目光又有些颤颤地望着她:“你……还活着?”   宋月临看了她半晌,说道:“你真是太不经打击。”她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家流芳的手段,他真的太了解对手的弱点,他亲自对柳明贤做下的诛心之策,让宋月临忽然觉得如今轮到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下手了。杀了她?人家这不是已经在等死了么。揍她?你看她这个德性,浑浑噩噩的,打了不也是麻木地喊疼而已么?   “你想做什么?”柳明贤听了她还活着,眸中似乎反而露出了几分清明,看着她,慢慢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没什么,就来告诉你一声。”宋月临笑笑,“本公主活得相当好,你老师,我夫君,可宝贝我了呢。今天听说我要来见你,差点都把我绑在家里,生怕我被你恶心吐。”   不等柳明贤说话,她又淡淡哦了一声:“不对,他不是你老师了。他那样人品高洁的人,你怎么配做他的学生呢?简直是腐肉臭圣门,丢人丢人。”   这句话仿佛彻底刺痛了柳明贤,她忽然尖着嗓子喊了一声:“都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不会这么对我!”说着竟然就张着手冲着宋月临扑了过来。   但这一回,她想要掐在宋月临脖子上的手却并没有那么顺利。   宋月临眸中冷光一闪,脚下一动未动,只一抬手便准确地抓住了柳明贤的双手指尖,力道之大让对方惊觉居然毫无迫近之力。然后,下一刻,“咔擦”一声,指骨被她应声折断。   柳明贤涨青了脸,看着自己立刻耷拉下来的十指,痛叫一声就坐倒在地。   候在外面的衙役怕是宋月临吃了亏,连忙应声赶来,一到门口,就看见永章公主正站在那儿噙着一抹冷笑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穿着囚衣的女人。   “想对我动手,机会不是常有的。”她说,“我的男人,下辈子你也没有机会碰到他一片衣角。”   ? ☆、清竹斋 ?  从京畿司大牢里出来,宋月临又想起一件事,便问府尹张玉:“柳府的那位西席先生,你知道现在何处么?”   张玉拱手道:“回公主,此事恐怕您还得去问少卿,当日是他裁决柳府中下人和各个工人的去处的。签了卖身契的和只签了工约的仆人处置方式并不相同,何况是这种受邀而去上工的教书先生,想来早就回家去该如何便如何了吧。”   宋月临听了也就放了心,没太过在意:“行,那我回头问问。”   直到看着她转身走远,张玉才总算松了口气。公主啊,不是下官斗胆,只是少卿他吩咐了暂时不可让您知道,您要有什么不满还是您二位关上门夫妻两自己解决吧……   宋月临回到家里的时候,谢蕴早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切出行所需,连马车也早已经等在了门口,一看这阵势就是只等她回来了。   宋月临很高兴,刚要忙着道别离开,忽然斜刺里又来了辆马车在谢府门外停了下来。   “公主,流芳。”百里青凤从车上仪态端正地走了下来,还冲着谢元华夫妇极尊敬地抱了抱拳道好,“我听说你们要走,特意赶着把给公主开的药给你送来。”   谢蕴点点头,示意随侍接了过去:“谢了。”   宋月临眼睛盯着随在百里青凤后面下车的人,一挑眉,笑道:“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关文亭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忙道:“阿……不是,公主,草民不知者无罪,您就别计较了。”   “哈哈,”宋月临觉得好玩儿,更笑着逗他,“那可不行,你占了本公主的便宜,哪能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   她这句话说出口,谢蕴的眉毛不着痕迹地跳了跳。   关文亭心里一吓,脸上也渐渐有些白了:“那,那你要怎么样……”   宋月临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句怎么逗呢,忽然就感觉后颈凉飕飕的,好像有人正凉凉瞧着她。然后她一侧眸,了然了。   “……咳咳,”她虽然没被呛到,但还是咳嗽了两声,下一刻,姿态变得无比端庄,“方才不过开个玩笑,你救了本公主,赏你才是应当。是吧?驸马。”她眼睛亮亮地回眸看着自家流芳。   谢蕴弯了弯唇角,看向百里青凤:“君上怎么说?”   “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御医院精进医术,”百里青凤一努下巴,“不过他说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噗。”宋月临觉得这小子真是淳朴的可爱,于是上去拍了拍他的肩,“你这谱摆得不错,有前途。”   百里青凤看了一眼他们两,然后又看向谢蕴,目光仿佛示意“你不管管?”   谢蕴淡淡笑了笑,转身走了两步到马车前,顿了顿,回头:“俏俏,走了。”   “……”宋月临一震,原本还说得眉飞色舞的她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中唰地脸就红了,连忙几步蹭蹭蹭跑到谢蕴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干嘛在外人面前叫啊?”   “不许在外人面前唤你之名,那我与旁人又有何区别?”谢蕴唇角微勾,“现下我占了你的便宜,不知公主要如何计较呢?”   宋月临一愣,旋即忍笑:“小气鬼。”   最后再跟众人告别之后宋月临便牵着谢蕴的手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沿途她兴致勃勃地看着都中街边景致渐渐后退,忽然回眸笑道:“流芳,以后我们也像爹和二娘一样,至少每年都出去远游一次好不好?”   谢蕴温眸看着她:“好。”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事要问他,“你处置柳家那些人时知道卫峥他去哪儿了?”   谢蕴垂眸,淡淡笑道:“他以为你出了事很难过,所以独自离开了,说想去散散心。我已派了人去通知你安好的消息,迟些等你身子休养好了再说吧。”   宋月临也不疑有他,闻言笑道:“看不出他原来对我也不是很讨厌嘛。”   “是啊,”谢蕴笑笑,轻声道,“他原本就一点也不讨厌你。”   ***   马车一路向南,直到日落黄昏时,终于驶入了一片竹林间,最后在一座名为清竹斋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十分精致清雅的竹屋。   宋月临抬头看见它,望了半晌,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隔溪而对,此刻正被黄昏晚霞映照着的神女峰,不由轻轻“哇”了一声。   “真漂亮。”她说。   谢蕴看着她,一抹温笑逸在唇边:“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宅子。”他原来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再回到这里时,身边居然还会多了一个人。   他凝着眼前这个让他此生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心动的女子,心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恩赐。   “你果然是像娘。”宋月临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灿然笑道,“她一定是个大大的美人,也是个特别有才华有品位的女子。”   谢蕴垂眸一笑,牵起她的手推门走了进去。   院中西北边种着一棵四季梅树,生长得极好。树上枝桠旁逸斜出,梅花遍缀,清风伴落英簌簌,与这一片竹色君子意相映成景。而那树下布着一方竹几,小炉上白莲茶正丝丝冒着热气,用黄花梨木所制的茶杯于席上面对面各摆放了一只,像是正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此后在这里住着的每一天黄昏时分,宋月临都会和谢蕴在这里喝上一会儿茶。   她从未感觉日子过得这么悠闲而满足过。抬眸可见远山清溪,回眸可见如玉郎君。   清晨他会由着她睡到愿意起床,然后吃过饭后会领着她去散步,有时他会带她去对面山下看看那边的花树林,有时宋月临想热闹了谢蕴又会带着她去县城里逛逛街。间或楚都那边也会有些公务来找谢蕴,但他每每都会很快处理好,不让她一个人待太久。   一切都很好,但宋月临却隐约觉得谢蕴在很小心地宝贝着她,虽然他面上好像并没什么不同,但她还是感觉到谢蕴好像在回避什么,又在弥补什么。她很快便想到了原因。   转眼,他们已经在清竹斋住了一个多月。   这天晚上,天上明月如盘,盈盈倒映在潺潺流动的溪水中。月光下,神女峰也仿佛氤氲着淡淡的光晕。   宋月临和谢蕴在溪边的石滩上散步,她一边面对他倒退着慢慢走,一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问他:“流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么?”说完她觉得自己问地不对,连忙补充道,“长公主府那次。”   谢蕴伸手让她牵着自己免得跌倒,然后微微笑道:“记得。”   “我当时见着你,真的觉得惊为天人。”宋月临想起当时那一幕,至今仍觉得十分新鲜地印在脑海中,“你呢?你见着我是什么感觉?”   他说:“我在想,你比我想象中出落地更漂亮。”   “真的?!”宋月临似乎很兴奋,忽然停住了脚步,拉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那我们再重演一次当时的场景好不好?我们重新愉快地重逢一下啊。”说完也不等谢蕴答话,直接拉着他就往清竹斋跑了回去。   推开院门,院子里居然一个侍者都不在,只有挂在廊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和月光一起映亮了那株落英纷纷的四季梅树。   “慢些跑。”谢蕴拉住她,已不知是这短短的一路上第几次说。   宋月临不以为意地一笑:“没事,我好得很。”或许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旋即又跑到了树下,张开手抱着树干就要作势往上爬。   “不要淘气。”谢蕴忙出声阻止,“小心摔下来。”   “不会的,”她很快已经把自己挂在了枝桠上,垂眸对他笑道,“流芳,我已经好了。”   谢蕴微皱的眉间仍有些担忧之色:“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月临不答,只看着他笑:“这位公子,我看着你有几分面熟,不知你看我是否亦然?”   他微微一怔,顿了顿,不由无奈失笑。   “看来你也瞧我面熟,”她继续说道,“如此说来我两一定是天定姻缘!不如你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哥哥,姓甚名谁,八字时辰,我明日便找我侄子代我向你提亲去。”   谢蕴忍了忍笑,抬眸瞧着她:“这样的重遇也并不怎么愉快。”   “是么?”宋月临佯装惊诧,转身就要下树,谁知脚下一滑,倏地就掉了下来。   幸好早有准备的谢蕴眼明手快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都说了让你小心了。”他虽是责备,语气却轻柔。   宋月临却满脸是笑,顺势抬手挂住了他脖子:“流芳,你看我是不是好好的?”犹如安慰般,她说,“都过去了。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并不是你的错。”   谢蕴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你若还这样对我小心翼翼的,”她眸中流出一抹狡黠的光芒,“我会以为你是在生我的气。”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又似有些失笑。   “要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半晌后,他说。      宋月临没料到他居然也会说这句话,一怔之后忙好奇道:“什么?”   “少吃些,快抱不动了。”他说完,宛然一笑,不等她瞪圆了眼睛表示抗议便忽然将她打横抱起。   清风花雨中,他抱着她穿过月色灯影,走进了屋里。   竹门轻关,熄了光影。   ? ☆、不宣 ?  在清竹斋住了两个月之后,这天,云流又来了。除了送公文来给谢蕴之外,这趟他还帮人带了封信给宋月临。   “我让老胡帮我打听一下找到恩公的消息没有。”她看了内容,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有些低落,“再不愿意都好,看来是该到了为他立个冢的时候了。”这冢甚至连衣冠也无法放,碑上也无名可写,这个事实比起她早有准备的对方已不在人世这点还要更让她觉得遗憾难过。   云流站在一旁看了看自家少卿大人,没开口说什么。   谢蕴沉默了良久,然后,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他在哪里。”他说,“但你要答应我,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太激动。”   他的话让宋月临陡然感到一阵讶异,随即又隐隐地有些不祥预感,她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   直到马车驶出了县城,途径郊外时,她听见从窗帘外传来踏青者的朗朗吟诗声。蓦地,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东西,让她倏地愣住,久久不敢相信。   谢蕴见她脸色不对,便握了她的手:“怎么了?”   她有些怔怔地:“流芳,你告诉我,那个人他是不是……”她慢慢转过眸望着他,“是不是,孝先?”她眼睛里已蒙上了些水汽,仿佛只要谢蕴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她立刻就会哭出来。   但此时此刻骗她已没有意义。   于是,他点了头:“嗯。”   话音落下,宋月临的眼泪唰地就从眼角掉了下来,哭了。谢蕴把她揽入了怀里,由着她哭湿了他的衣襟。宋月临紧紧抱着他,埋在他颈间从哑然落泪,再到终于哭出声来,她眼泪流得很凶,仿佛要将突涌而来的愧疚和感激都一并迟到地宣泄出来。   谢蕴静静将她抱着,直到听见她声音有些发哑了,才温然出声道:“好了,擦擦眼泪,别让他见了你这个样子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心。”   她便抽泣着听了他的话止住了哭声。   这之后,哪怕是终于去到了卫峥的坟前,她也只是咬着唇忍着红了眼眶,却再也没哭过。   ***   谢蕴和宋月临回到了少卿府。两人在门外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谢蕴见她眼眶微红情绪低落地看着迎出来的老胡管家不说话,便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充满了欣喜又仿佛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男人声音。   ——“兰儿?”   两人循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宋月临,他的形容有些奇怪。从他的穿着和气质上可以看出他应该出身不错,像是受过了诗文熏陶的大家公子,但他浑身上下又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甚至连胡子也未曾打理,看起来乱糟糟的。   而最奇怪的,就是他看着宋月临的眼神。略显浑浊的眼中竟有些激动的光芒,但从他唤出的人名来看,他显然又是认错人了,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外地人不知公主长相,但这里是少卿府大门外,来了楚都莫非连这点也不知道?   谢蕴很快就发现他的精神状态也有些不对劲。显然,这是个得了失心疯的人。   宋月临此时也没有心情因为个陌生人在门外逗留,于是只恹恹地对胡管家说了句:“好好处理。”然后便当先走进了大门。   而那男人目光追着她,似乎还想跟过来,但自然立刻就被人给拦下了。   谢蕴临进门前又停步回头看了一眼,顿了顿,才回身继续走了。   原本这件事如此看来只是个意外走失的失心疯男人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险些冒犯了公主,但他第二天居然又来了,这回又被门房哄走。可即便如此,那人仍会躲在角落里探头探脑地等着张望宋月临。   这人并非都中人士,这一点谢蕴第二天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但既然真是从外地来的,为什么偏偏只冲着楚都而来,又只守着宋月临不放?或许确实不应该太计较一个失心疯的所为,但谢蕴的直觉却总让他感到哪里有些不对。   直到第三天,谢蕴发现那个人忽然又消失了。   “可能又去别处疯了吧。”老胡管家如是猜想。   夜里,谢蕴正陪着宋月临在院中乘凉,她望着繁星烁烁的天幕,良久,转眸凝着他说道:“流芳,你觉不觉得这里没有清竹斋好?”   自打回来后,她好像再也找不到那种宁静悠然的感觉。皇宫脚下的都城,到底是不如她的远山清水。   谢蕴还没答话,老胡管家便领着两个人从院外走了进来,冲着他们略一施礼,然后对着自家君侯说道:“少卿,君上派人来邀您进宫,说有要事商议。”   “这会儿?”宋月临倒是先愕然上了,瞧着那两个宫中侍卫道。   但他们又能说什么?不过是对着公主和少卿大人抱拳道一声打扰。   谢蕴虽然对宋胤珝夜里忽然传他觐见有些意外,但也没表现出什么太惊讶的情绪,只对宋月临道:“不必担心,昨天刚送了折子上去,可能君上有话要问。你早些休息,我去去就回。”   言罢,便随着那两个宫中侍卫出了门。   ***   然而,待到马车行了一段之后,谢蕴却意识到,眼前这个方向并不是去皇宫的。   他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最后,马车绕行至东郊的一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大人,”穿着宫衣的两个侍卫似乎并不打算下车,只对他道,“君上正在院中等您。”   谢蕴点了点头,掀帘下车,刚刚站定,院门便已被人从里面打开。出现在门后的这张脸是他所认识的,那是内务总管常禄。这么说来,倒确然是宋胤珝要见自己,可是他为何要把这平常的召见搞得这么神秘?谢蕴直觉对方要说的事并不简单。   “少卿大人,请进。”常禄笑着把他迎了进去。谢蕴这才发现院子里还站着数名着便衫的侍卫,堂屋里的灯正亮着,毫无疑问宋胤珝就在里面。   常禄走到堂屋外,先是敲了敲门冲着里面恭声道:“君上,谢少卿来了。”言罢将门推开,当先引路走了进去。   宋胤珝正坐在桌旁,眸色沉静地看着一个此刻正躺在床上处于昏睡中的中年男人。谢蕴慢慢走近,也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是他?谢蕴眼中不着痕迹地划过一抹讶色,然后如平常一样冲着宋胤珝低头施礼:“臣见过君上。”   宋胤珝使了个眼色,示意常禄退出去守在门外。   “谢卿,”他笑了笑,说道,“以你之才智,不知可有想到朕为何要令人将他悄无声息地抓来这里?”   谢蕴只默然了一瞬,便道:“臣愚钝,不知君上何意。”   宋胤珝似乎早料到他会避而不答,也不追问,只淡淡一笑,说道:“当年英祖南巡时途径雍州,御驾亲临了当地一户大善大富之家,并对那家主之女一见倾心,后来还将她召入了宫中陪王伴驾。但那时,其实她早已有了相爱之人。”   谢蕴隐约预料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   “你知道小皇姑母妃的闺名叫什么吗?”宋胤珝弯了弯唇角,“她叫婉兰。”   话音落下,两人谁也没有接话,屋中安静的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   “谢卿,”宋胤珝唇边携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看着他,“以你之才智,可有想到为何当年宝妃娘娘芳殒后,皇爷爷他就一道圣旨将那时尚不足冲龄的小皇姑独自放去了封地?”   谢蕴的指尖有些微微的凉意,他攥了攥手指,脸上仍从容地回视着宋胤珝:“君上的意思是,英祖舐犊情深,怕公主幼年失母在这宫中日子不好过,所以才狠心将她送去可自此逍遥自在的封地?”   宋胤珝眸中颜色又深了些,唇角虽淡淡勾起,然神情却微敛。   “不愧是谢少卿。”他说着,目光朝床上昏睡之人看了过去,“那么,你又可否想过,这个人若留着会有什么后患?”   宋胤珝站起身,淡淡转眸看着谢蕴:“你应该知道,无论是江氏还是杨氏,此人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小皇姑会是何种结果。你也应知道,到时朕绝不可能出面告诉他们实情。欺君之罪终将落在她头上,即便是你,也保不住她。”   沉静了须臾,他又续道:“所以,办法朕已经想好了。”他回手一指放在桌上的一只小瓷瓶,“对一个因为失心疯已经丧失了理智,只执着于前缘的人,你我最好的处置之策就是让他永远沉睡。”   到了这时,谢蕴已然明白了宋胤珝绕着圈子把他找来这里,又与他心照不宣地打了半天哑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拖着自己一同下水。   是为了让他即便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角度也永远不可能将这个秘密泄露给旁人,也是为了让他永远不能告诉宋月临真相。   关于这个人是谁,以及他如何消失的真相。   ? ☆、逆光 ?  对世人而言那依然是一个寻常的夜,没有任何人会去在意一个独居的外地人于沉睡中安然离世,这不过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平常事中的其中一件罢了。   日子依然在静静流转。十天后,从北部前线忽然传来八百里急报:镇北大将军秦岳上奏,其麾下一名为谢荀的千夫长在追击北戎败部时在一断崖遭遇埋伏,现生死未卜。   伴随着这份呈上朝廷的奏报,还有一封私人信件被直接交到了谢蕴手里,是秦岳因为没有关顾好谢荀而向他表示歉意的。   这件事很快便传回了谢府,谢夫人一听便晕了过去,谢元华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以他为荣。”但眼睛早已红了。   虽然宋月临与谢荀连面都没见过,但到底是一家人,她眼见着谢元华夫妇伤心的样子,也觉那难过是感同身受。她不由担心起向来都把情绪收在心里的谢蕴,总想着应该要让他也宣泄一番才好。   但谢蕴只是站在谢家祠堂里望着那一座座灵位,对她说道:“从他离家那天起,我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他虽年轻热性鲁莽了些,但亦诚如父亲所言,他值得我们为他骄傲。”   宋月临望了他半晌,然后,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流芳,”她说,“我是你的妻子,你对我不要总是想着如何宽慰。有些事情,我也是可以与你一起分担的。”   谢蕴侧眸凝着她,瞳眸中有什么情绪变幻了几下,最后都沉入了漆黑的深海。   “其实也有一些遗憾。”良久后,他淡淡笑笑,说道,“他小时候很喜欢跟着我跑,但我其实心里很不想和他们待在一处,所以我想离开家。这些年来,我们已很少好好说过话了。”   宋月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不那么遗憾,便伸出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腰,抱住了他,觉得这样好像就能让他不那么孤独。 “有些时候只是时机不怎么好,”她说,“你们都没有错。他一定会明白。”   谢蕴没有说什么,只回手将她搂住。   两人就这么默默相拥着,长久无语。   ***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谢家二公子必定是已经不在人世,现在不过是剩下寻一寻尸骨之际,从北部却又传来一个消息。   ——谢荀还活着,但他投敌了。   这个消息一传到楚都,整个朝堂上霎时就震动了。许多人开始为了谢荀叛变一事是否要追究谢家之责而争论,这其中主追究的是江氏一派领头,其意见主要以“追究谢家并非等同于为难谢少卿和永章公主”为论点;而反对的自然是与天御司交好之人,他们秉持着“谢荀是否投敌目前尚未定论,何况一人操行不洁岂有株连世家之理?大树亦有枯枝,不分青红皂白便怀疑谢家,正是等于在质疑谢少卿和永章公主对大楚的忠心”。还有中立的,则是因为君上对永章公主向来照拂,以及谢蕴在大楚的地位非同一般而处于观望中,这一派,以杨氏为主。   这些人从早朝吵到退朝,争论的折子有如雪花般飞到了承乾殿的书案上,但宋胤珝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很快,秦岳的折子也送到了宫里。他的意思和反对派差不多,也是说谢荀到底是被俘的还是投敌,现在仅凭眼前所见还未能断定。言下之意不过是说总不能因为我们吃败仗时刚好北戎那边宣布要招谢荀为郡马就认定了他投敌吧?这也许就是敌人的离间计呢?再说就算他真投敌了那也不能轻易地就牵连到天御司少卿和永章公主的头上去啊。   宋胤珝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去怀疑宋月临,但很显然眼下这件事江氏就是冲着宋月临去的。永章公主和天御司少卿的结合在某些人看来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便必会成阻绊,所以他们自然会乐意利用些由头先发制人。这件事要说对谢蕴其实影响并不大,除了他地位尊崇的缘故之外,还因为天御司神官向来不涉兵权,且自打他们跨入天御司门槛的那一天起和家族的命运也早就一分为二,即便死后也只能是入葬灵园,而非家族陵地。   所以,除非是谢蕴本人通敌叛国,否则即便是谢家举家叛国,他也依然是他的天御司少卿,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世之清莲。此理,也等同于他和宋月临的夫妻关系。   宋怀璟对于谢家也十分关心,见宋胤珝迟迟不作表态,很快也就寻了来。   “君上,您该不会……真要降罪于谢家吧?”身为萧山郡王的他毫无疑问就是反对派中的一员,不为别的,就为了他的小姑姑。   宋胤珝不急不慢地笑了笑,示意他先静一静心绪,陪自己先喝杯茶看看花。   宋怀璟坐如针毡地随意喝了一口,也没心思去品尝什么茶香。正纠结着再要问一问对方时,宋胤珝却先开了口。   “你啊,就是太沉不住气。”他轻轻啜了一口茶,说道,“这两日,你可有见少卿府那边有一丝慌乱?”   宋怀璟默默听着,没搭腔,因他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宋胤珝的开场白。   “你知道谢蕴的父母都是出身于大楚树大根深的名门世家。”果然,他已幽幽续道,“眼下除了江氏,不会再有人这么亟不可待地抓住一点机会就想削减小皇姑身上的光环,挤压他们夫妻两背后的宗族力量。这一点,谢蕴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你只需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就该知道朕不可能同意追责谢家。”   “那,君上现在是……”宋怀璟有些不明白,既然谢蕴和宋胤珝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且现在朝堂上支持的声音明显比不上不赞成的,那为什么宋胤珝还不直接表态呢?   须臾的静默后,宋胤珝转过头看着亭外飞舞的落花轻絮,淡声说道:“因为朕打算借此机会,让谢蕴亲自出使北戎商谈议和之事。”      宋怀璟一震,旋即失声了良久。顷刻间,他只觉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君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宋胤珝,“你,你的意思是,要谢蕴的命么?”   宋胤珝慢慢转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凉得毫无温度,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你觉得这次的局势为什么几乎是一边倒?还记得当初安阳之乱时,天御司遭遇重创,谢蕴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他反问,又接道,“这次朕就是想看看他在这朝堂上的分量到底有多重。”顿了顿,他轻轻一笑,“果不其然。”   宋怀璟有些心急:“君上,他毕竟是天御司少卿……”   “那又如何?”宋胤珝却扬眸反问,“朕才是国君。”   宋怀璟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对天御司也产生猜疑之心,大楚开国数百年来也未曾发生过君权与神权相争,只因从来没有哪个君王会对天御司产生敌对情绪。他已不能仅仅用震惊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只知以宋胤珝的个性,一旦下定了决心之事就万万不可能改变。   “天御司……不是这么简单的。”宋怀璟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君上忘了么?天御司少卿和八大长老是可以在国君不贤时联合行废立之权的。虽然这条百年前定下来的规矩还未曾用过,但你若真要动天御司,他们也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还有大楚所有的信徒,别说是百姓,就是现今吏部在册的那些官员就占了一半多。还有那些神学者,他们也都不会答应的。到时必将掀起惊涛骇浪,岂非给了外敌可趁之机?”   宋胤珝沉吟片刻,说道:“所以朕没想过要彻底拔除天御司。”他顿了顿,说道,“至少在朕这一代,是不可能的。”   他站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宋怀璟负手而立,仰望着天际。   “但朕若什么都不做,那么这天下大权要如何才能完完整整世代千秋地传下去。”他说,“怀璟,你知道当年的安阳公主教会了朕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宋怀璟,逆光中眸色冷沉如山。   “永远不要相信人对权力不会贪恋。”一默后,他说,“谢蕴是二十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可惜,他已经太过耀眼。”   “可是……”宋怀璟垂着眸,说道,“小皇姑怎么办?”   “她不会知道这些。”似乎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宋胤珝接口便道,“只要你守口如瓶。”   宋怀璟慢慢抬起头看向他:“我觉得,她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骗。还有,君上,你如何肯定谢蕴一旦出了事,以小皇姑对他的情意,不会跟着他去呢?”   他这话仿佛突然触了逆鳞,宋胤珝眉间倏地就皱了起来,撇眸冷道:“朕不会许。无论用什么方法,朕都会让她好好活着!”   宋怀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比起一国之君的王权,无论是他这个堂弟,还是宋月临这个姑姑,实在都太微不足道。   犹如尘埃。   ? ☆、入劫 ?  宋胤珝最终用一道圣旨止息了这场纷争,及后,谢蕴接旨定于三日后离都出使北戎。   宋月临得知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她说:“我跟你去。”   谢蕴笑了笑:“别说傻话。君上不过是为了平息流言才命我出使的,你若也一起去了,岂非让人又捏住话柄说你我夫妻共去投敌?”他抬手轻抚她的发鬓,温声道,“等我回来。”言罢又倾身过去轻轻抱了抱她。   与此同时,宋月临耳边便响起了他的悄声叮嘱:“暗卫留一些在身边。”   宋月临一怔,听他说得郑重,便连忙低低嗯了一声。   他临行前一夜,她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屋子里很黑,她不知道自己睁着眼辗转反侧清醒了多久,虽然身旁的人呼吸平稳,但她直觉却晓得他也没有睡着。   “流芳。”她终于转过身去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须臾后,他回了一声:“嗯。”声音清亮,毫无半点倦意。   宋月临凭着习惯钻进了他怀里,熟悉的莲花檀香终于让她稍稍觉得心安了一些,但她仍伸手将他抱得紧紧的,好像怕一撒手他就会消失,声音埋在他怀中也有些闷闷地:“不管遇到什么事,你要先想想我。记得我总是和你在一起,不管多远。”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谢蕴搂着她,也更用力地感受着她的体温。   这一夜,终是无眠。   ***   谢蕴启程离开后的接连几天,宋月临只觉心里越发不踏实,曾经做过的那个渐行渐远的梦又反复做了好几次,有时夜里惊醒才发现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决定去神庙里求个心安。   六七月的天,日头已经很烈了,虽然庙中绿荫遮天,但阳光仍顽强地冲破枝叶缝隙在石子路上投下了星星点点的辉芒,热气依然有些蒸氲。   而这样的天气里,宋月临却看见有个人把自己的头颈包的严严实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是趁她入了神殿内阁后突然把她拉到帷幔后面去的。   但宋月临并未惊慌也没有动手,因为事实上,她就是为了要见眼前这人才会来这儿的。   “公主。”云流把遮住脸的这块围巾往下拉了拉,刚好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长相,“君上挡了所有前来探你的人。”   她沉吟着点点头:“我知道。”不然,百里青凤不会每次来请脉身旁都跟着宫里的人,云流也不可能通过其嫣带口信给自己想办法私下见面。   但宋月临很冷静地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只问道:“你要说什么?”   云流便皱着眉说道:“少卿临走前留了封信给我,让我在天御司遇到难关之时拆开。但这两日下官见君上对公主的关注很不一般,心中莫名对此次少卿出使北戎有些忐忑,所以……”      “所以你提前拆了这信?”宋月临问,“他说什么?”   “少卿他在信中说,若有人欲动摇天御司根本,便让我拿着他留下的神谕,暂代少卿之职,然后发令召集八大长老以商后事。”云流说着,顿了顿,“下官本不知大人为何已想到了这一层,但将所有事联系起来细细一思量,便觉这次出使绝不简单。恰巧前天晚上,有个蒙面人到下官家中也带来了少卿大人的口信,要我记住他的嘱咐,不可疏忽朝中风向。下官这才知道,原来这次君上要少卿出使,明面上是为了扬天御司与谢家之风,实际上是要他收回荆北三州。”   话音落下,宋月临已倏地愣住。荆北三州,那是他们大楚与北戎争了几十年的地方,北戎怎么可能白白就把地方让出来?   云流看她神色,便已知她也想到了什么。他倒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说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是个死局。”   毫无疑问,那个带口信的蒙面人就是宋月临放在谢蕴身边的暗卫。她一言不发地静静站了许久,最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事既然君上有意隐瞒,你就暂时不要让外人知晓。”她说,“你先回去,就如流芳所言,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轻易打乱天御司的步调。”   “公主……”云流隐约觉得她不仅仅是要去找宋胤珝求情这么简单,“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去帮他。”宋月临沉声说道,“到时可能会需要你,等我消息。”   ***   宋胤珝披着寝衣外袍正坐在窗前秉烛独自下着残局,他向来习惯了在就寝前这么玩儿上一会儿,仿佛这样便能让从一早醒来就时刻紧绷的思绪得到些许舒缓。   宫人们已经整理好了床铺,也在帐中熏好了能助眠安神的香,才要过来请他安置了,常禄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君上,”他说,“永章公主求见。”   他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打从心底生出一抹高兴来,但旋即理智又意识到她不顾宫禁趁夜求见,恐怕来意非常。   他略一沉吟,终是点了点头,示意让她进来。然后,又转头屏退了左右。   很快,宋月临就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宋胤珝见了,便先开口问道:“怎么了?不是求了上上签么?”   宋月临一顿,抬眸看着他:“君上对永章的行程真得很清楚。”   宋胤珝被她的目光看得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朕是关心你。”   他话音落下,宋月临便忽地跪了下来,双手伏地冲他磕了个头。宋胤珝一怔,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君上若真的关心永章,”她说,“就请把驸马召回来吧。”   宋胤珝皱了皱眉,撇过视线,说道:“国家大事,你还是不要轻易言语。他是作为使臣而去,哪有半路再召回之理?”   “那我去找他。”她立刻便道。   “荒唐!”宋胤珝一拍桌,倏地站了起来,“若你只是来说此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月临静静地望着他,望了很久。久到她深深叹了口气,久到她眼眶有些微红。   “君上,”她说,“你真的不肯召谢蕴回来么?北戎一行,凶多吉少,你就不怕北戎王把他也给扣了?”   宋胤珝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只冷硬地说道:“有些事终归要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去做。何况有谢荀在,他做使臣未必就比别人少一分生机。”   “就当我求你。”宋月临垂下眼帘,轻声道,“让他回来。”   宋胤珝侧身而立,看着摇曳的烛火,说道:“除了这件事,朕都可以答应你。”   鼻尖一阵酸涩,宋月临闭了闭眼。   “君上……就不能看在眠蛊的份上,答应我这一次么?”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慢慢抬眸望向了他。   宋胤珝蓦地一震,整个人刹那僵在了原地,只愣愣看着她,指尖一阵冰凉。   “你……”他竟险些发不出声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南巡回来后不久。”她静静说道,“不是安阳,也不是太后,因为她们不管是拉拢我还是要牵制我,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解蛊的条件。我想了许久,虽不愿相信,但只能想到是你。不过,”她又苦笑着牵了牵唇角,“我刚才是诈你的。我其实并不确定是不是你。”   “……”宋胤珝看着她,想上前说些什么,却半分挪不动脚步。他骤然感到眼前漫上了一层雾气,慌忙一转头用力忍了忍那突然从心底奔涌而出的复杂情绪。   “你恨朕么?”他终于问道。   “原本有些怨怼。”她说,“但后来一想,你那时本也对我没什么感情可言,何况那时安阳把持朝政想必也让缠绵病榻的你心生郁愤。再说又有什么办法,待我察觉与你有关时,你和怀璟在我心里已是一样。后来我也相信,你不是不想弥补,只是你知道此蛊无解,所以只好另寻他法地对我好。”   薄雾又再弥漫上来,眼眶有些酸疼,宋胤珝背过了身。   “但是君上,你知道让我生不起怨怼之心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她说到这儿,似乎轻轻笑了笑,“因为我遇见了谢蕴。我因着这样的机缘得到了他,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弥补。所以,你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够了!”宋胤珝忽然怒喊一声,一拂手将面前的棋盘残局重重扫落在地,而后突然捂着胸口连续咳了起来。   气氛霎时凝住,转瞬间常禄已经跑了进来,见了眼前的情景,刚开口喊了个“君”字,就被宋胤珝重重打断。   “送永章公主回府!”言罢,他再也没看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   月明星稀。   宋胤珝一路来到了供奉历代国君画像的奉天殿,甫一推开门,忽然窜入的夜风便晃得里面的烛火摇了摇。   “朕想独自待一会儿。”他淡声对跟在身后的宫人说。   于是,殿门很快便又被人从外面轻轻关上。   宋胤珝慢慢走到供案前,他抬起手抚了抚额头,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又伸手按在桌上,抬眸静静望着眼前的英祖画像,烛光摇曳地映在他的脸上,将原本清隽的面容映出了几分落寞。   “皇爷爷,”他声音有些微哑地低低说道,“她是否是你留给我的劫?”   灯火轻摇,只有余音落下后无穷的寂静在回应他。但他只徐徐说着,似乎也不打算等待任何回应。   “我竟如此嫉妒她对谢蕴的感情,嫉妒到差一点就要告诉她真相,嫉妒到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我能给她这世上更好的一切!但是我不能……”他深吸了一口气,眸中水光却越发凝积,“我已不是担心她的身世传出去会如何,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与她连这托了名分的家人也做不成。”   “皇爷爷,你能不能告诉孙儿,为什么偏偏是她?”他眼角骤然滑下一滴泪来,落在了香案上。   “我与她的时间不对,身份也不对。你要我如何拥有她?既然不能拥有,你为什么要让她回来?你应该在我想要她的性命时便将她带走,那样我就能永远不会对她在意。”他像是个耍赖的孩子般说着不讲理的话,可即便如此,刺骨的心疼也半分未减。   他咬紧了牙关,忽而又抬眸盯着画上的人,尚未褪干的泪水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是在迁怒,是压抑太久急需的倾诉。但又能如何?一切不过徒劳。   他终究是入了她的劫,且一生不能言明。   ? ☆、涉险 ?  宋月临回到府中后,把其嫣叫到了面前,然后拿了张刚刚写好的信卷给她。其嫣展开一看,不由一愣,旋即抬眸眼眶微红地望着她:“公主,你千万别做傻事。”   “我此时放你自由身,除了是不知前路如何之外,也是要你帮我一个忙。”宋月临说,“不知你可否愿意?”   其嫣哽咽着点头:“愿意,其嫣为公主做什么都愿意!”   宋月临含着泪意,抿唇笑了笑:“好。”她说,“我要去找流芳。但是要不让君上起疑,至少要先错开些时日,这样我才有更大把握能先到顺宁城。到时我会告诉你如何做,虽然你必定会被发现,但那时你只需装作是被我处心积虑放出府门后又强掳于此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君上也不会拿你如何。”   虽然宋月临没有明说,但其嫣从这番话里仍然是听出了她此行的艰难,于是退后一步,跪下向她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公主,”她说,“您和少卿一定要平安回来。”   ***   第二天早上,其嫣就拿着宋月临给她的自由书收拾行李出了府,她也很快凭着公主的书信在城中一间大药铺里安顿了下来。但紧接着当天晚上,少卿府里就传出了永章公主因忧思过度而病倒的消息,百里青凤很快就奉旨来了一次,但他还未诊脉便知道宋月临是在故意装病,也压根不打算隐瞒自己在装病。因为,他一进门就已经看到了她正好端端坐着,且对他摆明了就是在使性子生宋胤珝的气。   因为宋月临就是故意在闹腾,所以这样的事实随后宋胤珝也就从百里青凤的口中得知了。他听了,也并没有怪罪什么,只皱着眉叹了口气,然后挥了挥手示意百里青凤退下,再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因为宋月临那天的深夜觐见和今日的忧思成疾,几乎所有人都晓得了永章公主这是心病,是在和君上怄气,说穿了两人这就是在冷战,谁也不肯服软。也有人想劝一劝,但无奈两边都不给机会。太后倒是想在宋胤珝面前说两句宋月临的不是,可也是没占到什么好处。   第四天,即六月二十三。天御司那边忽然放出风来说一众官员自发要去神庙为谢少卿和永章公主祁福。此举很快也得到了许多百姓的响应。一时间,从周边各县闻讯而来的居民也涌入了不少。   当夜,永章公主为了对群众表达谢意,带病出了少卿府,于落着纱幔的驾辇上在神庙接受了众人的祁福。   七月初一,宋胤珝御驾亲临少卿府探望永章公主,约莫一炷香之后,龙颜大怒。   “公主人呢?”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宋月临衣衫的女人,还有这少卿府所有知情不报的大胆下人,冰冷的杀意随着他的质问正在眸中暗涌积聚。   百里青凤站在他身旁,正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数日前忽然消失,此刻又穿着宋月临的衣服一脸视死如归地跪在宋胤珝面前的女人,久久不知该如何反应。   其嫣向宋胤珝磕了个头,恭敬而平静地回道:“回君上,民女也不知公主去了何处。”   “不知道?”宋胤珝冷冷一笑,目光扫过这房中所有跪在地上的人,说道,“欺君之罪,你们可知后果是什么?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联合起来蒙骗朕!”   他陡然拔高发怒的声音震得所有人抖了三抖,有人立刻辩解道自己是真不知情,房中的公主几时变成了其嫣,他们这些近不得前的人哪里能知道?而知道的人,又说自己并不知公主作何打算,因为她只说要一个人回属于她和少卿两人的地方去散散心,但又不想被君上的人跟着,所以才使了这金蝉脱壳之计。   宋胤珝倒吸了一口气,常禄知他心意,便立刻转头吩咐侍卫们赶紧照这线索去找。   “你呢?”宋胤珝看着其嫣,问道,“公主又是如何对你说的?在放你出府时便已告诉了你她的打算么?”   其嫣回道:“公主只说要民女帮她这个忙,其余民女并不清楚。”   宋胤珝气极反笑:“好,很好。”他说,“你明知她要你骗朕,也敢来帮,真是忠心。”言罢,忽然扬声喝到,“来人!把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拿下,打入死牢!”   百里青凤忙道:“君上,公主她一向爱惜下人您是知道的,若是公主回来……”   宋胤珝回眸看了他一眼:“她若是真能为了这曾经的侍女回来,那最好不过。”   百里青凤一怔,旋即了然了他抓其嫣的目的是什么。   ***   谢蕴到达顺宁城当天,秦岳便立刻来见了他,在大致了解了关于谢荀的事情之后,秦岳也对他流露出了担忧之色。   “少卿,北戎王向来好大喜功,自负于世。您在大楚地位崇高,这次要亲自去与他议和,恐怕他会趁机刁难你。”      谢蕴淡淡一笑:“既然接了这差事,就自然要将所有难处都在心中过一遍。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于是,第二天,在顺宁城守城士兵的护送下,谢蕴带着出使和书前往了北戎王廷。而护送他来顺宁的那些禁军护卫则全部留在了城里,秦岳见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直到其中一人向他出示了宋胤珝的密旨,他才知道,原来君上是要借此事试探谢蕴的忠诚,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谢蕴出使一事得出结果前,除非北戎来犯,否则决不可主动出兵。   那一刻,秦岳不知道自己的反应几乎和当时第一个知道宋胤珝打算的宋怀璟一模一样,除了震惊,便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半个时辰后,谢蕴顺利到达了北戎王廷的大门外。但他之后就这么在门外又站了半个时辰,从未有过的,他吃到了闭门羹。   “这可恶的北戎蛮子!”身旁的佐参季珪是个性情直爽的人,喜恶表达地相当直接,“竟敢如何慢怠于您!妈的,下次在沙场上再遇到,看我不剁了他们!”   “季佐参。”谢蕴侧眸看了他一眼,以示提醒。   季珪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忙抱拳低头:“下官失言,请少卿恕罪。”   他弯了弯唇角:“无妨,只是下回声音小些,你我毕竟是在别人家门口。”   季珪一怔,旋即也憨憨笑了两声。   两人几句话刚说完,王宫大门便又再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内官,翻着白眼儿瞧着他们:“大王请谢少卿进去。”说着目光还在季珪身上扫了一眼。   原本使臣也没有带着边关将士一同前去觐见对方国主的道理,对于这个要求,谢蕴和季珪都不意外。于是两人便在宫门外作了别,季珪带着随行的兵士在对方的监视下出了北戎城。   北戎的王宫并不如楚都皇宫里那样大,很快谢蕴就被带到了目的地,然后他发现,这里不过是一个别苑。   而且北戎王并不在这里。   “谢少卿,”那引路的内官又开了口,“大王请您先暂住于此,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这些下人。他这两日处理完要紧的政务就会召您觐见。”说完,也不打算等谢蕴回应,转身就走了。   谢蕴看着他的背影淡淡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很自然地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了下来,又吩咐起了拨给他用的宫人,让他们去泡壶茶来,再给他摆盘棋。   这些宫人对他倒是并不怠慢,很快就伺候好了一切。但他拿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就不由皱了皱眉,这手艺实在太差了些。   他放下茶,又开始自己摆起了棋局。刚走了没几步,宫人便突然来报,说是银镜郡主和郡马爷来了。   他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依然专注地摆着自己的棋。   很快,匆匆的脚步声急急靠近,只是越近,声音却越缓起来。片刻后,那脚步终于在他面前站定。   “哥……”略带哽咽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响起。   谢蕴沉默了一会儿,屈起手指,将指间尚未落下的黑色棋子收入了掌心。然后,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已有些不同的英俊男子,又慢慢转眸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那个身后跟着侍女,衣饰华丽却气质单纯的白衣女子。   “见到你没事,我很高兴。”谢蕴很平静地回看向他,很平静地说道,“但我希望你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这儿?”   谢荀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垂着眸低着头,脸色有些难堪:“我……我中了埋伏,被他们抓了。当时身受重伤,是……银镜救了我。”   “所以你就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谢蕴接过话,淡声问道。   “不是,我……”谢荀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我还想回去,但是……我在找机会。哥,我没有叛变。”   “你想回去?怎么回?”谢蕴撇眸看了一眼面露担心地望着他们这边的银镜郡主,“和她成了亲之后不断告诉自己只是仍然在一天一天地等机会,然后直到她给你生了孩子,直到你的孩子又长大,直到你心软了再也走不掉?”   “我……”谢荀从小就敬畏他,因为每一次谢蕴质问他的话都能直击要害,让他无法反驳。这一次,亦如是。   而他这样的反应,让谢蕴的眼神又再凉了一些。   银镜郡主虽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出于女人的直觉也感受到了他们兄弟两不和谐的气氛。于是此时忽然疾步走过来,拉着谢荀的手,眸中流露出请求之色:“哥哥,我听说你也有心爱的妻子,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与谢郎的感情。你可不可以……不要反对我们?”   “银镜郡主,”谢蕴转眸看着她,静静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拿我的妻子来与并不真正为我弟弟着想的你相提并论。”   银镜郡主忽地呆了一呆。   “哥,”谢荀看了她一眼,忙道,“银镜她为人单纯心地善良,你不要这样说她……”   “单纯?”谢蕴唇边泛起一抹浅笑,“谢庭茂,她心思单纯,只知求取男女之爱,你也如个养在深闺的少女般单纯无知么?你扪心自问,你可有想过自己的身份,硬起心肠哪怕拒绝过她一次?”   谢荀哑然语塞。   “我太了解你的个性,不懂拒绝,只知逃避。”谢蕴说完,顿了顿,沉声续道,“谢家没有你这样的软骨头。”   他蓦地一震,忽然就跪在了地上,肩膀瑟瑟颤抖着:“哥……”   谢蕴没理他,复又看向银镜郡主,说道:“你明知他背负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名心中有多苦闷,却视而不见,见了他的家人依然只求让你们双宿双栖。如此之你,怎敢大言不惭说真心爱他?”   银镜郡主被他一席话说得脸色煞白,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末了,颤颤问道:“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告诉你父亲,”谢蕴扬起眉,淡声道,“要谈你们的婚事,就亲自来见我。这才是你们应有的礼节。”   ? ☆、重逢 ?  银镜郡主的父亲是北戎的右王爷查颜,与他的兄长北戎王穆日乐不同的是,他并不好战,也更冷静和理智。北戎能有今天他的功劳才是最大,据说当年原本先王已打算废长立幼,扶立他为北戎新王,但最后他却主动拒绝了,之后一直辅佐他的兄长至今。事实上,打从谢蕴从秦岳哪里仔细听说了大楚军队在谢荀被抓后突吃败仗的前后情形后,便已经猜到了这先欲擒故纵后又离间之策绝不是北戎王那样的人能够想出来的。   但查颜有一个世人皆知的,或许可称作为“弱点”的东西。那就是他极为疼爱这个与他故去的发妻长得颇为相似的幼女,也因此,他才会愿意在明知谢荀不肯归顺北戎的情况下保他性命。   果然,银镜郡主匆匆离去后不到一个时辰,查颜就来了。谢蕴只看了他第一眼,就知道传闻中说他对大楚文化很感兴趣之言绝对非虚。这个查颜虽然穿着北戎的贵族服饰,但身上却透着一股和旁人颇为不同的文雅气,那是让身为官学山长的谢蕴很熟悉的气质。这便难怪银镜郡主身上也有种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异族女子颇为不同的闺秀之气。   随后,查颜对他的态度也佐证了这一点。   “谢少卿,听银镜说,你是愿意与我商谈她和谢荀的婚事了?”他笑地很礼貌,表情看起来虽然挺欣慰,但也显然在提着防备心等着谢蕴提要求。   谢蕴很寻常地淡淡一笑,说道:“我还以为北戎现下扣了我弟弟做人质,根本不在意他的家人对婚事有什么看法。”   “谢少卿言重了,”查颜笑道,“正如你们大楚所言,‘长兄为父’。既然庭茂的父亲不在,那么这桩婚事自然要以你的意见为准。”   “既然右王爷这么说,那谢蕴也就直言了。”他笑了一笑,“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查颜唇边原本和善的笑意僵了僵,旋即神色也微微有些沉冷:“我尊重谢少卿,所以才愿意与谢荀的家人商谈婚事。但你这么说,倒却是不愿意给我面子,莫非你认为,你反对就有用么?”   “那么你可以试试,我反对到底有没有用。”谢蕴依然不急不躁,从容一笑,“右王爷以为我大楚君上派我这个神官到这里来行使臣之责是为了什么?”   查颜皱了皱眉,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因为你是谢荀的哥哥,所以才要来为你们谢家冒险?”   谢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垂眸笑着摇了摇头:“都说右王爷对我大楚风土民情很有研究,看来对天御司还是不够了解。我既身为大楚司天神官,就永远不用为世俗本家冒任何风险。所以,若我告诉你,是我主动要君上派我来此,你信么?”   片刻的沉默。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专门来见谢荀的?”查颜眸中忽然闪过一抹颇为凌厉的精光。   谢蕴好整以暇地一笑:“我想方才银镜郡主已经如实向您转述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面对我时,是怎样的反应。坦白说,我很感谢你们如此慢怠于我,更感谢你们在完全不了解我对我弟弟到底有多大影响力的情况下还敢故意先让银镜郡主带谢荀来试探我的心意,不然我哪有机会这么顺利地就见到他,让他知道与仇人的女儿在一起是不对的?”   “你这是在找死!”查颜一拳砸在身畔的红木桌上,沉声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和谢荀一起杀了?!”   “既然我敢来这此,就自然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我的弟弟黄泉路上有我陪着,自然也不会孤独,倒是右王爷你,”他说,“还是好好考虑如何让郡主不要因为失去庭茂而伤心欲绝才是。”   “你居然宁肯他死也不愿成全他们?”   “你错了,是庭茂身为大楚之人的血性让他宁肯死也不会作为俘虏娶敌人之女。”   查颜忽地站了起来,鹰一般的眼神直直盯着他,像是恨不得在谢蕴身上戳出窟窿来。但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重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很有胆识。”重新开口时,查颜的目光竟重新温和下来,还带出几分欣赏之色,“这种哪怕玉石俱焚也面不改色的胆量,我没想过会在一个文官身上见到。大楚司天神官,我自然是早有耳闻,但你与我想象的很不同。”   他说完,又了然状一笑,说道:“说吧,谢少卿,你想要什么?”   谢蕴伸出手,在舆图上那块和别的地区轮廓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轻轻点了点。   查颜居然并不意外地笑了。   “谢少卿,”他说,“如果不是你在开玩笑,那就是你们大楚国君在做梦。”   谢蕴淡淡笑了笑:“我只想问右王爷一句,我大楚国力如何,兵力如何?”见对方面色微变,他又续道,“你们就算再打二十年,也未必能彻底攻下你们想要的。但是右王爷如今正值盛年,北戎国内如今一切可用于支撑北戎王好战之性的财富,哪一样不是出自你手?但二十年后呢?你已年过花甲,到时北戎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查颜没说话。   “当然,你们也可以和金月结盟,壮大兵力与我大楚一搏。可是我想这个主意还是留在你们下一代去考虑还有两分可能,毕竟你们和金月之间有族群之仇,若不是因为忌惮大楚,估计早就打得你死我活了吧?”谢蕴勾了勾唇角,似乎流露出一抹轻笑,“与其考虑你们合作,还不如考虑我们与金月合作更为实际。”   查颜看着他,沉吟了良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北戎以荆北三州为礼与你们结盟后,将来若与金月之间发生任何冲突,你们都愿意以盟军相助?”   谢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或许条件会比这更好。”   查颜一怔,旋即似乎了然了什么,然后,又是一阵长思的沉默。   “虽然我也建议过王兄停止战端,但是……”他眸中闪过一抹不耐和气愤,但旋即归于平静,然后抬眸看着谢蕴,直截了当地说道:“可是我很难相信你的许诺。因为你呈上来的出使国书,根本没有写到这些,万一我答应了你,可最后大楚翻脸不认帐怎么办?你要知道,我与你合作是有极大风险的,一旦被王兄察觉……”   “右王爷可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国书上没有写。”谢蕴面不改色地说道,“那是因为从一开始我们想要合作的对象就是你。穆日乐或许在群雄争霸的时代下是个适合的领袖,但在今时今日的时局之下,他已经不合时宜了。王爷扪心自问,即便今日我没有找上门来,难道你就真的毫无取代之心么?”   查颜捏着拳头皱着眉沉默了许久。   “我考虑一下。”最后,他如是说道。   ***   宋月临终于骑着马赶到了顺宁城。   秦岳等人得知消息后,除了惊讶,更是震惊。因为宋月临不仅是只带了几个护卫就来了,而且她还带来了宋胤珝的圣旨。   这是一道敕封她为钦差大臣的圣旨,与秦岳所见的那封密旨所示完全相反的是,在这道圣旨里,说的是由永章公主来主持议和之事。   而宋月临到达顺宁城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以保护天御司少卿不力为由命人软禁了送谢蕴来这里的侍卫。接着她让人送信去北戎,告诉对方她可以全权代表君上商谈此次议和,并定于三日后在玉沙岭正式就此事进行会谈,但还有个附加条件,就是要将谢蕴和谢荀一并平安放回。   穆日乐在听了这个消息后哈哈大笑,言道:“早听说这这大楚国君的姑姑喜欢那个天御司少卿喜欢得不得了,谁知姓宋的小子还真能由得她来疯。”   查颜原本便是赞成议和的,何况眼下这情况看来真是十分有利。他笑了笑,说道:“她既然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而来,那我们就不必对她客气了。”   “没错,”穆日乐轻哼一声,“这宋胤珝居然敢派个养尊处优的娘们儿来装腔作势地谈条件,既然他这么不把孤王放在眼里,那孤王也就不必对这个什么公主客气!”   三天后,压根儿就没把宋月临放在眼里的穆日乐在查颜的建议下,也抱着要亲自看对方笑话的心领头带着人出发了。   玉沙岭是大楚和北戎的一个交界之地,和谈安排在这里,双方都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穆日乐有心晚到,等他来时,发现那坡上另一头已经站了百来个楚军,而一个华衣女子则位于这些兵士的最前方,端坐在一方红木桌后。   穆日乐倒也很想看看这个楚君的小姑姑长什么样,那是一种带有征服感的期许,于是不由加快了一些行进的速度。   然而待来到近前一看,他不由狠狠皱了皱眉,这女人居然戴了张白色的面纱把脸给遮住了。于是他哼了一声,颇有些不爽,然后带了些颐指气使地说道:“永章公主,你来与孤王议和,连个脸也不愿意露。莫不是看不起我?”   秦岳在一旁说道:“北戎王,公主乃我大楚金枝玉叶,容颜岂是随便能被我等瞻仰的。除非你把这身后的兵士全给退了。”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穆日乐虽然晓得大楚有些这样那样的磨叽规矩,但还是险些有些想发作,不过被查颜轻轻提醒拦住,才勉强忍了。   “少卿大人呢?”秦岳又问。   穆日乐便丢了个眼神给查颜,然后查颜示意让人把谢蕴从后面的马车上请下来带了过来。   谢蕴走过来,一见眼前这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便皱着眉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但却被生生压抑住。   她似乎也激动地险些离座而起,刚颤着声音说了个“你”字,便被秦岳伸手轻轻拉住。这个细节,让穆日乐更加认定这是个毫无主见,眼中只有自己男人的女人。   他与查颜对视一眼,后者了然地一点头,然后冲着对方说道:“这个议和的条件怎么谈?”   秦岳又代表公主发了言,说得直截了当:“奉君上之意,我们要荆北三州,手中所占的两座城池可以还给你们。只要你们答应,从此后井水不犯河水。”   “姓宋的小子喝醉了吧?!”不等查颜说话,穆日乐已经恼怒地一掌朝桌子上拍了下去,然后狠狠看着宋月临,“你丈夫来时都没有提出这么蠢的要求,你居然敢来提?就凭这个条件,你凭什么把人要回去?”      不知楚军阵营里谁吼了一句:“那就打啊!”   于是北戎这边立刻也有将领响应:“打就打!”   场面忽然一下子就喧闹到有些失控起来,穆日乐也没出声阻止,只冷眼看着面前这个被称为公主的女人毫无胆色地低着头慌张地对他说道:“两国交战,不,不斩来使。你,你把人放了。”   穆日乐笑:“本来是无所谓,但孤王现在不愿意放。”他说着,站起身来冲着对方极嘲讽地一笑,“有本事,你就来把你男人抢回去。不然,就跪着拿荆北三州来换!”   话音落下,忽然“嗖”地一声破空之音响起,下一瞬,穆日乐便猛地一侧身往后连退了三步。随着身旁侍卫回过神涌上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右肩上竟插着一支羽箭。   不等他们回过神,又是“嗖嗖嗖”数发羽箭射进了人群,转眼两边都有人倒了下去。   “是金月人来偷袭了!”不知谁在北戎后方的人群里喊了一声。   场面瞬间混乱,人们纷纷朝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后,一队穿着玄色衣衫的人正从坡上飞奔而来,领头疾驰在前的那个人围着红色头纱,遮着脸,只有束在脑后的乌发在风中飞扬。他们人人都拿着弓背着剑,只那一抹红在阳光下显得尤为刺目。   人声杂乱,一时间好像又有许多前来偷袭的金月人从许多地方突然钻了出来。有些人还没回过神,甚至都没看到金月人在哪里,自己就已经挨了一刀,再也看不见下一刻发生了什么。   阳光依然平静温暖地笼罩着大地,但玉沙岭上转眼间却已横尸一片,溅落在地上的暗红色血迹只透着无尽的凉意。   就连北戎的王,也不例外。因为他那一箭,淬了毒。   林间重归寂静。   查颜站在王辇旁,看着虎目圆睁,表情还定格在痛苦不甘那一瞬的穆日乐,沉默了许久,伸出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谢蕴和那个戴着红纱的人。   他知道,那是个女人,是个身份极为尊贵的女人。   而谢蕴已将她一把搂入了怀中,紧紧抱着。   她也闭上眼,深深与他回拥着。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查颜看在眼里,却觉得他们对视的那一眼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永章公主。”查颜走过来,看着他们,说道,“关于今日之事,希望你我双方之人都能信守承诺。”   宋月临回过头,微微一笑:“右王爷放心。此事既然我与流芳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会信守诺言。从今以后,荆北三州归我大楚;至于金月,你们几时要去报仇,知会一声便是,我们寸土不取。”   查颜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确认道:“那我女儿和谢荀的婚事……”   “王爷,”宋月临道,“既然贵国要与我大楚缔结盟约,结为姻亲之好,那么这件事我想还是由贵国使臣亲自去楚都向我君上提出为好。总不能还把人当俘虏或者叛徒留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让两家徒生事端吧?”   查颜沉吟着一笑:“你们真不愧是夫妻。好吧,等我处理好王兄的丧礼,再与你们准备后续之事,告辞。”   他说完,转身走了一段距离,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遥遥看着宋月临和谢蕴。   “王爷,”身旁心腹属下问道,“您怎么了?”   “我想起当年我和夫人,”他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也曾是这样携手征伐于沙场之上。”   说完,他又笑了一笑,转过头,继续向着前方而行。   ? ☆、最终章 ?  顺宁城,将军府。   夏夜虫鸣,夜风习习。宋月临趴在窗台上吹着微凉的晚风,闭上眼轻轻哼着小曲儿,直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抚她散在脑后的头发,然后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这是什么曲子?”谢蕴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嘴唇轻吻她的额角,轻声笑道,“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宋月临很自然地侧身躺在他怀中,抬手挂在他身上,“小时候母妃哼的,我记得一些调调。”说完,又问他,“你们谈完正事了?”   “嗯。”他低低一笑,戏谑逗她,“他们问我你怎么不去,我说你懒。”   宋月临很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没错,我最懒得费心眼儿。咱们两个就你一个聪明就行了,我笨点儿省力气。”   谢蕴笑着静静抱了她一会儿。   “俏俏,”他忽然在她耳旁轻声说,“如果这次我们能活下来,你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宋月临身子微微一颤,慢慢睁开眼睛,望着他。默了默,说道:“流芳,假传圣旨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许说你知情。”   谢蕴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角:“你也说我聪明,那你觉得君上会相信我猜不到?”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鬓,“还有,你忘了,我们这辈子也分不开。”   宋月临鼻尖骤然一酸,眼眶霎时覆上了一层水雾。她抿了抿唇,抬手抚上他的脸,忍泪道:“流芳,对不起。红尘多难,我本不应拉你与我赴汤蹈火。”      谢蕴握住她的手,笑意清浅:“红尘有你,是我此生之幸。”   她往他怀中埋了埋脸,好让渗出眼角的泪水不被他看见。他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静静等着她。   “怎么办呢?”她抬眸笑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转,“流芳,我现在就想给你生个孩子。”   话音落下,她已勾着他的脖子,倾身吻上了他的唇。   闭上眼,便是岁月静好。   ***   回到楚都那一天,宋月临和谢蕴受到了百姓们自发的夹道欢迎,所有人都以为少卿和公主这一趟出去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谢荀和议和之事,却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宋胤珝虽然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可偏偏他却不能言明,因为北戎国的新王查颜带着女儿也亲自来了。他只能像是一切真的都是他认可了一般接纳了对方,也招待了对方,更还要对朝中其他不识相想要参谢蕴和宋月临一本的人施以威严重压。   但查颜父女终归也不是长留于此,他们在和宋胤珝商定了谢荀和银镜郡主的婚事之后,又和谢元华夫妇就此事好好谈了谈,之后便是又要带着谢荀重新离开了。   他们离开楚都那天,谢荀站在城门口和自己的父母道别,最后,在谢蕴面前静静站了许久。   “哥,”他红着眼,说道,“这一次我是真的不能拒绝了吧?”他不知自己的心情该如何叙述。要说对银镜,他不是不感激,也不是不喜欢。可是他的梦想并不是去北戎做别人的郡马,他想做一个守卫大楚的真正的将军,但今生却因为这个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而已无可能。   谢蕴沉默了半晌,说道:“你只要时刻记住是为了什么才去了那里,就永远不会失去自己。现在大楚和北戎是盟国,你若愿意,常回来看看父母。”   谢荀咬着唇,垂眸有些哽咽地点了点头。   谢蕴看了他须臾,忽然伸手将他抱住。谢荀蓦地一愣,眼泪竟倏地就涌了出来。   “好好保重,”他说,“记得你已经是我大楚无比荣光的将军,父母都以你为荣。”顿了顿,续道,“我也是。”   谢荀猛地抬手回抱着他,像个孩子似的哭得泪流满面:“嗯,我记得!”说着吸了吸鼻子,“我会带着银镜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也要好好保重。”   谢蕴退开身,微微笑了笑,轻轻一拍他的头:“好。”   ***   查颜和谢荀一行前脚刚走,宋胤珝后脚就下了旨要追究其嫣的欺君之罪,然后把人丢给了天御司。   宋月临去承乾殿找他,也被拒之门外。   第二天,谢蕴亲自来了承乾殿,这一回,他给了宋胤珝一个东西。   “你要辞官?”宋胤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谢蕴淡淡一笑:“朝中诸事纷扰,臣自感能力不足无法为君上分忧,只想卸下一切陪公主回永章郡好好过些悠闲时日。”   宋胤珝收了握着他奏请折子的手,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朕准了。”   谢蕴仍是清淡一笑,转身离去。   然而当夜,他却并没有回到少卿府。   宋月临很快便知道,谢蕴被软禁了。宋胤珝给的理由是自己才将一个犯有欺君之罪的女人交给他,他便来辞了官,这其中或有些事需要搞清楚,在此案了结此之前,暂不许谢蕴离开天御司。   但此时的谢蕴,在宋胤珝的口中,已经是辞了官的谢蕴。他不再是天御司少卿,这一点相当重要,也相当微妙。   但最奇怪的,是其嫣被移交到宗正寺后迟迟没有开堂审案,宋月临私下从陈宗正的口中得知了这是宋胤珝的意思。   “君上。”这天,常禄又进了内殿对宋胤珝说道,“公主又来了,就在殿外跪着。”   宋胤珝完全可以猜到宋月临来找他是要说些什么,无非是说假传圣旨和欺君都是她一人的主意,其嫣和谢蕴均不知情。但他根本不需要听她说这些。   于是,他头也没抬地看着奏折回了句:“由她去。”   夏季的天气像孩童的脸一样有些变幻难测。过了没多久,外面下起了雨。   “君上,”常禄又来报,“公主还是不肯走,难道要一直让人给她打着伞由她跪着么?”   “啪!”宋胤珝心烦意乱把折子往案上一扣,起身大步走到了门边,但又终是停住。   “让人把她送回去,”他沉声说,“架也要给朕架走!”   常禄默默叹了口气,应着声去了。   然而半个时辰后,常禄又进来叫了他一声。   宋胤珝以为宋月临又闹性子了,便皱眉道:“公主怎么了?”   “不是公主,”常禄道,“君上,天御司的八位长老求见。”   他闻言,蓦然一怔。   ***   那个下着雨的午后,承乾殿大门紧闭,宋胤珝屏退了左右,没有人知道殿中的九个人在谈论着什么。   只有常禄知道,八大长老离开后,宋胤珝的脸色十分难看。然后,他“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盏。   紧跟着,宋怀璟又来了,而且这一次他还不顾殿外宫人阻拦,径直闯了进来。正揉着额角皱着眉的宋胤珝看见他,愕然的情绪自眸中一闪而过,旋即冷了下来。   “朕说过,不见任何人。”他语声沉冷,听起来更像是警告。   但宋怀璟居然还走了上来,对他说道:“君上,你不能杀谢蕴!”   常禄惊了,连忙退出去关上了殿门。宋胤珝怒睁着眼睛看着宋怀璟,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失望愤怒。   “宋怀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难道连你也敢将朕不放在眼里了?!”   宋怀璟一愣,略一迟疑,但随即仍劝道:“君上,谢蕴真的动不得。”   “朕当然知道他动不得!”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和说不清的自嘲情绪顷刻间全都涌了上来,宋胤珝咬了咬牙,说道,“他居然留了一手,而朕居然忽略了他辞官是要经长老议会的!眼下他不仅仍然是天御司少卿,还事先已发令召集了八长老议会。刚才那些人都来告诉朕不能动他,现在连你也来警告朕?”   宋怀璟压根不知道这其中的因缘,他只是从百里青凤那里得知了一个秘密,所以心知宋胤珝心思的他生怕事件不可挽回才急急赶来劝阻。   “不是,君上,你听我说。”他忙道,“谢蕴和小皇姑的命是绑在一起的,你若杀了他,小皇姑也就活不了了!”   因为急怒攻心而感到心口有些不适的宋胤珝闻言,怔了怔,脸上的表情都凝住了一般。   殿外雨声未歇,但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你说什么?”   ***   这天黄昏,宋月临正躺在椅子上,似有些出神地望着天上火红的霞光。然后,宋胤珝匆匆走了来。   “朕问你,”他不等她起身行礼,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脸色苍白地紧紧盯着,“你的眠蛊怎么解的?”   宋月临只用了一瞬就反应过来,于是,她很平静地回道:“君上若是听了同命蛊那件事来的,那确实是没错的。”   他像是突然定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松开手一时站立不稳连连后退了两步。   但宋月临只依然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所以君上,永章只求你两件事。放过其嫣,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若是谢蕴不在了,请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宋胤珝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转过身慢慢走了。不知为何,她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那脚步竟好像有些跌撞。   宋胤珝在承乾殿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当光明透过窗纸洒落进来,他慢慢走到门口静静望着晨光,望了许久。   然后,他对常禄说:“去天御司。”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路途竟这么难行。但他终究还是站在了天御司的门外,且要去见那个终于赢了自己的人。   谢蕴正坐在了抚琴阁的水榭里煮着茶,不知也是一夜未眠,还是起得很早。宋胤珝走过去,坐在了他面前。   “你想要什么?”宋胤珝并没有接他递来的茶,只沉静地看着他,如是问道。   谢蕴一如从前那样从容地回望着他,淡淡笑道:“于朝堂之上,我别无所求。君上想要谢蕴的命,我不能给,因为我还有想要活着好好珍惜的人。但是作为交换,我可以离朝。”   宋胤珝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又凉凉地疑惑看他:“你肯为了她放弃一切?”   他笑了笑,拿起面前的茶杯随手将已经冷掉的茶水倒掉,然后拎起茶壶重新慢慢往杯中斟着茶:“我与君上不同,想要的从来都不在这朝堂之地。”他说,“我已得到了这世上最难拥有的,旁的东西可有,亦可无。”   话音落下,他略略一顿,又意味深长地抬眸看着他,一笑:“天御司也不会因为少了一个谢蕴就倒下去,毕竟当年我也是被这百年的神院用它自己的规矩选出来的继任者。”   宋胤珝听出了他的意思,但这番谈话却令他心里闷闷地钝痛无从发泄,让他久久无法出言说些什么。   沉默了许久后,他才像是终于找到一些清晰的理性,问道:“你打算让谁接替你?”   谢蕴似乎也不意外他会问这个:“这要看长老会议如何决定。君上应该知道,这种事我不过只能提个建议。”   廊外的翠鸟开始叽叽喳喳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阵晨风吹过,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宋胤珝静静看了他片刻,说道:“若朕猜得不错,你即便退下了这少卿之位,也迟早会入席长老会。以你在天御司的地位,这不过轻而易举。”   “即便如此,我想与君上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见面的。”谢蕴意有所指地淡淡扬了扬唇角。   宋胤珝也笑了一笑,这一笑看上去很轻,却也复杂无比。   “好。”他终是说道,“只要你永不入朝,朕答应你,会保永章一方世代安宁。”   一语双关。   谢蕴微笑施礼:“谢君上圣恩。”   宋胤珝起身准备离开,但走了几步之后却又顿住。他的背影静默了半晌,晨风中声音淡淡轻轻地传来:“好好对她。”   ***   三个月后。   阳光明媚的上午,一辆马车驶入了永章郡内,入了城后直奔着南街而去。不多时,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老胡管家站在门口,笑眯了眼地招呼着下人前来又是迎家主又是帮着卸行李。   门帘掀开,穿着一袭白色锦衣的谢蕴先下了车,他见了老胡,笑了笑:“辛苦你了。”   胡管家还没来得及说话,紧跟着出了车厢被谢蕴扶着下了车的人就开始嚷了起来。   “他才不辛苦呢,”宋月临笑道,“他就喜欢我给他找差事做,不然闲着难受。”   老胡管家笑着伸手去从其嫣手里一并接过了细软,笑道:“公主说的是,君侯可千万别客气。”   “对了,”宋月临转过头对谢蕴说,“这个匾额啊,我想了想,‘长老府’这个名字实在太奇怪。人家不知道的路过那也不知道这是你的府邸啊,还以为是丐帮的呢。”她向着那块用隶书写成的“永章侯府”四个字点了点目光,示意他看看。   谢蕴只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复又将目光柔柔落在她脸上,笑道:“其实不过是个名字,叫什么无所谓,都是我们的家。”   宋月临一顿,旋即十分受用地笑弯了眉眼:“对,都是我们的家。”她立刻有点儿兴奋地拉着他的袖子,“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原来住的地方。”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石阶上踩,第一下便险些踩空,然后被谢蕴眼疾手快地半捞进了怀里。   “小心些。”他皱着眉,责备的语气温和又有些无奈,“你忘了肚子里还有一个么?别总想着风风火火的。”   老胡和其嫣带着头先抿着嘴笑了,宋月临自己低头看了一眼已有些显怀的肚子,吐了吐舌头,一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不好意思啊,娘亲差点又把你吓到了。”   谢蕴已不是第一次见她对着肚子自言自语了,自打知道有了身孕之后,宋月临就时常傻笑,自言自语更是一天三次都不嫌多。   他只觉她这个模样可爱至极,笑着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你可别把他说傻了。”   “怎么会!”宋月临鼓着腮帮子表示反对,“你这么聪明,他怎么也不会笨的!”   谢蕴失笑,再扯下去估计他们就可以在门口大街上吃午饭了。于是他当机立断,突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宋月临先是一惊,随即笑嘻嘻地自然搂上了他的脖子:“流芳,你这是要提前抱一抱孩子么?”   他垂眸一笑:“不,是他爹抱他娘回家。”   ? ☆、番外之陌上花开 ?  很久以后,谢蕴还依然记得少年时与宋月临初次相遇的情形。那个时候,春暖花开。   那一年,他十三岁,已是颇有名气的少年天才。那一天,他因为收到了天御司破格选拔的通知,决意离家之事终于被父亲知晓,所以父子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说是争执,其实是谢元华在单方面地表达对他要进天御司的不理解和隐瞒家人的痛愤,而他一如既往地懒得说,不肯说,只最后少年老成地淡淡丢了一句“这个家只你们三个人已经够了”。言罢,他看了一眼谢元华瞬间怔住的脸,转身走了。   然后,他独自去了落凤坡,在那片野花遍地青草离离的坡上遥遥望着东流的江水,静静坐了许久。   后来,他闭上眼往后一仰,倒在了草地上。任由阳光暖烘烘地晒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记起一些小时候和母亲在这里玩乐的时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记得她的骨灰是在这里撒入了江中,只记得他的父亲和二娘在那之后是如何的终成眷属,反反复复,让他心里凉得彻底。   躺了一会儿,他渐渐被阳光晒地有些迷糊,好像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但他没有睁开眼。   下一刻,隔着眼皮,他明显感到晒在脸上的阳光阴了下来。嗯?他有些疑惑地慢慢睁开眼,然后,蓦地一愣。   阳光下,一个穿着水粉色衣衫,衣饰颇为华丽的小女孩正侧身坐在他身旁交叠着两只手在他头上撑了个凉棚。见他醒来看着自己,她便立刻弯起眉眼笑了起来,那双眼睛灵气十足,漂亮又透着暖意,宛如这春日里的阳光。   谢蕴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失神,竟忘记先开口问她在这儿干嘛。   于是,她便先笑眯眯地说了话。   “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清澈里的眸子里透出疑惑,“但你为什么哭呢?我晒太阳的时候从来不哭。”   他一怔,旋即意识到什么,倏地坐起身抬手在眼角抹了一把。然后看着她,淡然却颇为倔强地说道:“我没哭,你看错了。”   她盯着他,半晌,点了点头:“哦。”然后又笑着凑过来了一些,“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还沉浸在前一刻被她无心戳破的窘迫里,凉着脸不太想搭理她,随口应付道:“那你又叫什么?”   她略略沉默了一下,笑道:“我娘叫我俏俏,你也叫我俏俏吧。”   他不置可否,又往旁边挪开了一点,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她爽快地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   “你怎么还在这儿?”他扭头看了一眼只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坐在自己身旁,连抱腿坐着的姿势都一模一样的她,委实无语了。   “我娘说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说不要人陪不一定是真的不想要人陪。”她说着,还冲他摊了摊手,“我陪陪你。”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他竟觉得心头猛地一酸。于是慌忙别过了脸,沉默着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忽然,从身后遥遥传来有人呼喊的声音。他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在喊公主,刚下意识看向她,却见她已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一样突然跳了起来。   “小哥哥,我要走了。”她还拍了拍裙摆。   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去,注意到她裙角上沾着草叶,还没想过什么,便已经伸手帮她拈了下来。   然后,两个人都怔了一怔。   倒是她先笑了:“小哥哥,你真好。”话音落下,她竟突然扑过来伸了胳膊抱住了他。   他被她这一扑整个人都往后仰了过去,双手连忙下意识撑在了草地上。但下一瞬便听到她在耳畔说的话,蓦地呆了呆。   “不要难过了。”她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哄着他,“下次再见到你,我带你去放风筝啊。”   话音落下,那头呼唤的声音又近了些。   “不行了,我真的要走了。”她连忙退开身,刚要站起来,又想起什么,从头发上顺下来一枚精致的金丝缠花塞到了他手里。   “请你吃糖。”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谢蕴再开口,她站起来提拉着小裙子蹭蹭蹭地就跑了。   那一天,他怔怔望着她阳光下渐渐跑远的背影,许久也没有回过神。而手里的那枚金丝缠花残留着暖意,一点一点,渗入了掌心。   ***   第二次再见,是他与师兄从神庙回来时无意间碰上了正要乘马车离开楚都去永章郡的她。   那个时候,他其实早已猜到了她的身份,但这一次却是直接的眼见为实。   他和师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站在宫门外出神的她,他才知道君上要刚刚失去了母亲的永章公主立刻离开都城前往封地。那一刻,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那朵金丝缠花还被他放在屋子里,他莫名生出些懊恼,觉得应该带在身边才是。   他想她或许会哭,但最后她并没有。   她只是望着宫门出了会儿神,然后突然跪下来,遥遥冲着承乾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之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驶出了很长一截,他才茫然反应过来,她竟真的就这么走了。   这一次,她没有看见他,而他也并没有机会上前与她说一句话。   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之后,他已经是被老师带在身旁栽培的弟子,也已是长老会上内定的下一任继承人。   身边时常有人提醒他说谁家姑娘的心意如何如何,他其实不是迟钝,只是他对这些事毫无兴趣,所以也从不谈论。渐渐地,许多人都说他是为神道而生,红尘之事难以在他眼中落下半分。   他想,或许如是。这些年,他只是不时会想起那个身上带着暖意又有些倔强的小姑娘,想她如今变成什么样,过得好不好。除此之外,他对别的女子半分多余的念头都没有。   他本以为当年宫门前那一眼就是最后对她的记忆了,谁知那一日,老师忽然对他说要一起去一趟仙山郡那边,和当地的神官商谈一些事情。   他听了,向来波平无澜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而彼时他突然想到的,是与仙山郡相邻的永章郡。   办完事要离开仙山郡的前一天,当地神官尽地主之谊带他们出去赏花踏青,但他一路心不在焉地走着,也不知自己想看的是什么。直到他听见有人说要去永章郡看看热闹,因为那里的桃花开得最好,每年桃园那边都是风景独好之地。   他停下脚步,沉吟良久,终于了然了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开,然后随手在成衣店买了顶帷帽,帷纱从帽檐上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也拒绝了他被认出或是……没能被认出的可能。   他就这样真的去了永章郡。   直到亲眼见到那漫山遍野的粉色烟霞时,他也有些难以置信,他居然真的来了。   人群里忽然有些吵嚷,他听见有人说了句“公主来了”,随着看热闹的人纷纷目光指向的方位,他隔着帷纱,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   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他没能从她的背影看见“似曾相识”这四个字。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掀开了一些帷纱,想要跟上去看得更分明些,但就在这一刹,她竟也突然回过了头,目光似乎倏地与他的撞在了一起!   他忙转身避开,然后他听见一个洒脱清爽的声音不知在对谁说道:“我就是来乐艺大会蹭一蹭大家的才气而已,想看看我这笛子在他们中间能排个第几。”   这声音也不是小时候略有些单薄稚嫩的样子了,但他听在耳中,却终于觉得似曾相识。   这略有些熟悉的感觉让他唇角不由自主泛出一抹浅笑来。   他站在高处的山坡上望着不远处那片桃花林,这个高低落差恰到好处地让他能够把林中景色尽收于眼底,尤其,是那片嫣红中的那抹水蓝色身影。   他虽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记住了她身影的清丽。   笛声自桃林中悠悠飘来时,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觉得这曲声就像是他知道的她的样子,像阳光一样洒脱温暖。他笑了笑,握了握手中片刻前也随手在小摊上买下的竹笛,然后,横笛凑到了唇边……   笛音自唇下逸出,随着春日里的清风在空中相遇,然后交织在了一起。他听见她的笛声有一瞬间的停滞,似乎是因他感到愕然,但旋即,声音又更加潇洒欢快。   他一笑,忽觉世之逍遥或许莫过于此。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原本隐约喧哗的人声也再无半分。那一天,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了这两道交缠在一起,风格不同却又浑然一体的笛声。   一曲终了,他看见她似乎要往这边走来。   “公子,”雇的马车车夫在一旁唤他,“您定好的时间到了,还走么?”   他一时未答,目光仍看着她正走来的方向。直到车夫又唤了他一声,他才退开两步,回过身,点了点头:“走吧。”   那天之后,他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仍是那满山烟霞,还有那个水蓝色的影子。每一次他都会梦见她朝自己越走越近,但每一次,他也都会在越来越模糊的梦境中醒来。   两年后,他已经坐上了天御司少卿的位子。   也是在那一年,他遇到了柳明贤。   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他心中一怔,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仿佛突然有了具象的参照一般,他觉得某个缺陷的一角终于被补上了小小的一块。正因如此,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柳明贤的态度和别的女子略微有些不同,因为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的疏淡,所以百里青凤后来才会误会。   但也是在那一年,他得知了关于永章公主的传闻。那一刻,虽然旁人看不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不好。这是种很复杂的感觉,他莫名地窝火,他十分不想承认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记挂着她,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挂着她,但她呢?   他当年之所以决定进天御司,除了是想离开家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婚姻能够自主,这是他还在少年时便在家中生活里得出来的结论。无论他以后有没有遇到那个人,他也不用受任何牵绊去和不对的人在一起。可如今,他唯一一个记挂在心上的姑娘,对待感情却也如此轻率,毫不珍惜她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她的牵挂,完全不值得。   也罢。他想,反正他们本来缘分就极为浅薄,如今,他只需将自己这方沙土填上去埋了就是。   终究再也不会见。   但他没想到,三年后,却会再与她相遇在长公主府。而这一次,他们近在咫尺,把对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那时,当他看着花叶间那张清丽的脸庞,他才发现现实的模样与他从前的想象是多么的不同。望着她那双比起小时候灵气丝毫未减的眼睛,他有很长一瞬间的愣神。   月光下,她的轻纱披帛飞舞盘旋着自浮光海棠间飘下来落在他掌心,他下意识地握在了手里。然后,他看见她从树上跳下来径直走到自己面前,扬眸轻轻一笑:“久闻谢少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不得不承认他破例来到长公主府,又因为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追到这浮光海棠花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这样的意识也让他突然对自己生出一丝恼怒,更因为她果然完全对他毫无印象,且只因见了他的皮相便双眼发光地凑了上来这个事实而更感不悦。   与她重遇后,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纠结辗转,不知自己到底意欲何为。这实在太不像他的作风。   于是他终于心一横,选择了理性告诉他的看起来极为正确的决定。但上天好像有意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东夜世子的到来,让他彻底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不愿意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所以,哪怕明知她对自己的感情是如此肤浅,那情意的长短想必不过取决于时光对他的容貌是否眷顾,他也认了。   他愿意赌这一把,用自己的一切。他和她曾经有过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然而她却说,她觉得思念是一种负担,因为不想束缚他。他听了,只笑了一笑,心中想,她果然对他不外如是。   后来知道她身中蛊毒的那一刻,他只觉出离痛愤。心疼她时日或许无多,愤怒她居然可以从头到尾都瞒着自己。他不知自己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人生在世的最后一段时日里的乐趣?难怪她说不要他思念,难怪她不肯和他分担,他竟可以对他潇洒到这样的地步!   这一切她全然不知,直到那夜他把她从潇湘馆扛回家,她借着酒劲问他到底要干嘛。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他第一次觉得生一个人的气,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她说她亏了,因为喜欢了他。   他觉得好笑,却半点笑不出来,心想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   她耍赖要喝酒,他自然不许。纠缠着倒在地上时,他看着压在自己上方的她,心头又是狠狠一跳,一如前几次与她靠得这么近时一样。   他闻见从她身上传来的酒气,却像是自己也喝醉了似的,身体慢慢有些发热,看着她半分移不开目光,思绪更有须臾的凝滞。   然后,他听见她说:“流芳,我要点灯。”   他脑中“嗡”了一声,像是一直绷得紧紧的琴弦忽然断掉。一个声音对他说,既然温火熬不透,或许应该添一把柴薪了。   夜风有须臾的沉静。   “好。”他说着,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把人拉了下来。   终于抛开得人先得心的理智,拥有了她。   ? ☆、番外之侯府二三事 ?  宋月临这两天有点儿郁闷。   这郁闷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个小鬼灵精。这小鬼灵精不是别人家的谁,正是她和谢蕴自己的儿子——今年刚刚五岁的谢隐,谢知行。   她觉得这孩子真是像极了谢蕴,才屁点大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胳膊腿儿都短着呢就成天端个“你不懂我内涵”的架子。   那天她想着虽然他还小,跟着他爹先学文固然是好,但五岁也差不多可以开始打打练武的基础功了。于是便觉得自己终于也可以在他面前发挥一下优势了,就笑眯眯地去引诱他跟着自己练练身手,谁知人家说什么?   彼时谢隐手里握着本《史传》,微微皱着个小眉头,似乎觉得拿着小弓箭来勾引自己的她比胡管家的小孙女还幼稚,说道:“娘,你自己玩儿吧,我不感兴趣。”   你自己玩儿吧……你自己玩儿……玩儿……   居然有小孩子跟她说让她自己去玩儿!宋月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挫败过。于是她决定发挥一把苦口婆心的为母精神,清了清嗓子,说道:“谢知行,你不要以为练武没有用处。你想想,当你被人欺负的时候,身旁正好一个帮你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办?”   他想了想,看着她:“谁敢欺负我?”不是目中无人,也不是嘲笑,而是纯粹的好奇。   “……”宋月临愣了须臾,忽然觉得竟无言以对。这小子现在只崇拜他爹,其他的都看不上眼,又对自己的身份相当有认知感,所以用这个理由去说服他实在不明智。他毕竟只有五岁,难不成她这么早就要跟他讲世界有多复杂吗?他估计也是半懂不懂的,说了等于没说,还把孩子给吓到了。   算了,她还是用对付他爹的法子对付他好了。   “知行……”她眨了眨眼睛,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看着他,“可是娘害怕被人欺负啊,你不学好武艺,怎么保护我呢?”   谢隐沉默了一下,终于合上书,把身子转了过来。她心中一喜,觉得有门儿,刚要再装装可怜,他已经一脸疑惑地开了口。   “娘,我有个问题不明白。”他说。   “什么?你问!”她还挺高兴。   “谁敢欺负你?”   “……”又绕回去了!宋月临觉得自己要疯……   但这竟然还没完,就在她纠结着到底该怎么继续和他把这场对话进行下去的时候,这小子已经从石凳上爬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衣摆,仰头望着她说道:“娘,不要想太多。要是睡得不好就不要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了,你还老喜欢抱着他,他也会睡得不舒服的。”   喂喂!你这小子到底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你爹啊喂!   ***   晚上回了房,她就闷闷地把事情跟谢蕴说了,末了还感叹了一番自己这个当娘的真是不如他有分量。   谢蕴听了,笑道:“他的性格与你不同,你要激他练武,还是要对症下药。”   宋月临心灰意懒地摆了摆手:“这小鬼灵精就是不给我面子,反正他只崇拜你这个父亲。”说完,叹了口气,“哎,早知当初就该怀个双胞胎,或是龙凤胎,这样咱们就能一人带一个玩儿了。”   谢蕴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笑着伸手揽住她:“你是在吃他的醋,还是在吃我的?”   她抬手抱住他:“谁的醋也没吃,就是觉得你们两个老凑在一堆,我一个人挺寂寞。”   言罢,她忽然抬眸看着他,眼睛里亮闪闪的,脸颊也慢慢浮上一些微红:“流芳,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我还想要个女儿,这样她会很黏我吧。”   谢蕴觉得她傻气得可爱,失笑道:“你怎么肯定下一个就一定是女儿?万一还是个小子怎么办?再说,有些女儿也未必就让父母一定省心”   她说不过他,索性耍赖:“但我就是想再要一个孩子啊!”她又巴着他摇了摇,“我不管,你原来答应过的,等我养好身子我们就再要个孩子,现在知行都五岁了,也该是时候了吧?”   谢蕴扬了扬眉毛,笑而不语。   宋月临看着他的眼睛,嘿嘿一笑,慢慢凑近他的嘴唇闭着眼就要亲上去。   “咚咚咚。”敲门声忽然很有节奏地响起,只是力度并不大,接着,门外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父亲,你睡了么?”是谢隐。   宋月临倏地睁开眼,和谢蕴对视了半晌。看着他眸中泛起的失笑之意,她纠结又无奈地咬了咬嘴唇。   谢蕴刚一打开门,他儿子就从门外钻了进来。   “怎么还没睡?”谢蕴问他。   谢隐的目光犹疑了一下,粉雕玉琢似的脸上还有些将退未退的恐惧,眼眶也有点红,但眼睛里却强撑着淡定:“父亲,我是不是要成孤儿了?”   谢蕴和宋月临都怔了一怔,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显然他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纠结才来的。   “下午娘一会儿说有人欺负我,一会儿说有人欺负她,所以非要我学武。”他皱了皱眉,“你们是不是遇到坏蛋了?”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   宋月临伸手敲了一下谢隐的脑袋:“臭小子,哪有咒自己要成孤儿的!”说完还埋怨了谢蕴一句,“他这七窍莲藕心都是随你!”   “不是么?”谢隐摸着自己的头,却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   谢蕴笑了笑,问他:“你娘要你习武强身健体,你为什么不愿意?”   谢隐咬着嘴唇默了默,抬眸望着他:“会流很多汗,不舒服。”   宋月临险些晕倒。她虽然知道这小子有点儿洁癖,但万万没想到他拒绝自己居然是这个原因……   但谢蕴倒是很淡定,他只轻轻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自己儿子,然后,一笑:“但你不知道自己腿短么?”   ……   宋月临愣住了,谢隐呆住了。气氛瞬间凝滞了。随即,做娘的发现自己儿子的眼圈红了,扁着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言语了。   她觉得谢蕴要是再刺激他一句,他肯定就哭出来了。   “习文可以让你精神富裕,而武艺,却能让你强身健体。”谢蕴像是没看到他的表情一样,继续说道,“这样你才能有个好的体魄,才能支撑你学到更多你想学的东西。”   静默了半晌,谢隐抬起头望着他,眼巴巴地说道:“会长高么?”   “当然。”谢蕴说,“将来你会和我长得一样。”   “您是因为习了武?”   “并不学得精通,”谢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只不过略略锻炼了一下,学了点皮毛。”   谢隐听了,又从头到脚把他爹给望着打量了一遍,最后转过头,看着他娘说:“母亲,请您明天开始教导知行习武,儿子拜谢。”说着,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宋月临真的服了。   她万万想不到谢蕴居然是用这招把谢隐给搞定的。你说你一个五岁的小娃娃老去爬大人坐的高凳子不显得你腿短谁腿短?尤其还总爱跟在你爹这个身形颀长的翩翩公子身边走,可不显得你跟不上趟,差距太大么?受了他这种忽悠简直再正常不过……   ***   原本这个结果宋月临是很满意的,可是很快,她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就是谢隐因为“习武会长高,会长得和父亲一样好看”这个理论而在习武这件事上变得十分刻苦努力,出汗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了,他开始也喜欢粘着宋月临问东问西。   有好几次晚上他就兴致勃勃地跑来了,不是找谢蕴就是找宋月临,总之完全没给他娘机会和他爹再为了弟弟妹妹的事进行友好的磋商。   这么过了几天之后,适逢谢元华夫妇两又来了永章郡看望他们兼小住。这天,宋月临正好要去参加个每年一次的金兰会,那是永章郡所有达官贵人的内眷的聚会,说白了就是女人们的聚会。   晚上,她回到府里,想着之前一家人说要去看灯会,于是推开房门一边往内室走一边唤了声自家夫君:“流芳,你换好衣服了么?”   话音刚落,她蓦地顿住脚步,愣了。   这……这绝对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她浑身一个激灵,几步疾走到谢蕴面前,关心道:“你怎么了?”   他冲她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喝酒了。”   还说没什么?!你想喝酒就是最大的问题啊!宋月临听见自己内心在咆哮,可是怎么办,她家流芳喝醉了的样子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他就这么只穿了件中衣披着外袍坐在那里,单手撑着额角,衣襟似开未开,目光微微含笑,又带了点微醺后的迷离。   宋月临咬了咬嘴唇,控制着跳得已有些飞快的心,问他:“你骗人,你从来不喝酒的。”   他笑凝着她,眉梢淡淡一扬,说道:“的确是骗你的,我没喝醉。”   她被他看得脸上烧了烧,然后笑着走过去准备更衣:“好啦,别闹了。快换好衣服,早上不是说了要去看花灯会么?别让父亲他们等久了。”   谢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笑了笑,说道:“父亲带知行去仙山郡了,那里有个赛诗会,他们玩两天才会回来。”   “……”宋月临刚刚把披帛挂上屏风的动作忽地顿住,半晌后,她慢慢转过身,抿了抿唇,眼中慢慢泛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所以,你是说……”   谢蕴不语,只勾了勾唇角一笑,然后站起身走了过来。   “我是说,”他伸手揽过她的腰,倾身在她耳畔说道,“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前两天没讨论完的事。”   宋月临最受不了他这样,每一次谢蕴只要用这种像带了把小羽扇拂在她心上的语气说话,她就觉得整个人都澎湃了。   “这个嘛,”她故作淡定地退开了一些,“我要好好想想。”说着还假模假式地返身走回到了门口。   刚把门拉开了一些,她定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往帷幔后面走去。   “流芳!”她咬牙切齿地笑着喊了一声,忽地又用力把门关上,“你这个假装白莲花的大狐狸精!”言罢旋身大步跑了回去。   掀开帷幔,一下就跳到了正站在那里等着她自投罗网的他怀里。   又被反扑倒的那一刻。她想,不晓得他真喝醉了是什么样……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了要如何骗他喝醉这个问题。   ***   第二年,永章侯府的小郡主出生的时候,六岁的小侯爷谢隐看着自己的妹妹,小眉头又颇为操心地皱在了一起。   妹妹的腿更短啊……他抱着长兄为父和过来人的心情握了握拳。   嗯,一定要让她好好练武!   ? ☆、番外之其有凤焉 ?  作为百里家的宗孙,百里青凤从小就是备受瞩目的。无论是他表现出的在医术这方面的天赋,还是他出色的容貌,这一切都成为了旁人称赞他的资本。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都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没什么问题,和家里其他叔伯兄弟一样,享受着家族带来的尊荣,在合适的时候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何况他还继承了家族医术,以及被奉为绝密的嫡传蛊术,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他骄傲。   但作为一个优秀的世家子弟,他所受的瞩目自然也不仅仅局限在家族之内。那年,就在他爷爷刚刚给他选了个未婚妻的时候,君上也在所有贵族子弟中发现了他,有意想撮合他和荣川公主。   他那时心高气傲,怎会愿意去做那劳什子驸马,再加上觉得自己也有了未婚妻,自然是不该辜负别人。虽然他对那姑娘没有什么恶感,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他们也总算是相处和谐。   就在他爷爷和家里人正商量着该如何处理之时,那头女方家却已经先来退了婚。他听了不是很信,以为是家长逼迫,便跑去她家中找她。谁知曾经见着他还含羞带怯,声声表达着情意的女子,如今对他却只有十分疏远的一句“不宜再见”。三天后,对方便与另一个世族凌家订了亲。   百里青凤得知这个消息后,并不如家中其他人一样气愤,他只觉得有些可笑。于是那天早上在入宫觐见之前,他对着镜子,拿起剪刀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伤口。   承乾殿里,虽然众人都心知肚明是他自伤其身。但他仍说:“青凤自知容颜有损,不敢高攀公主。愿意就此进天御司修行,为公主祈福,日夜祝祷她觅得良缘。”   那时,他的爷爷面露痛惜之色。他知道,君上一定都看在眼中。   自那之后,他便再也对婚姻之事无甚兴致。他爷爷后来也努力过好几次让他再试试与别的姑娘相处,但他只觉懒得,说来说去男女之情就是极为肤浅之事,既然奔着目的而去的相处就是如此虚假,那他何必浪费时间?尤其是看见谢蕴在这件事上的潇洒自得,他更觉一个人或许更好,至少不会有人在你以为应忠诚以待时,她却只知大难已至各自飞。他甚至连自己脸上的伤疤都没有多管,就这么留着,不知是为了吓走人,还是让自己记得什么。于是他每回只要拿这道伤疤来做做文章,百里老爷子就会疼惜他被悔婚之痛,不再多劝。   后来谢蕴遇上了永章公主,他看把女追男的游戏看在眼里,只觉好笑。想着无论什么公主,撞上了这位天御司少卿,都只能灰头土脸。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其嫣。   从一开始知道她到后来永章公主把她送到了御医院学药理,他其实对她的印象只有两个:普通,细作。   他知道永章公主把她送来御医院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明知自己和谢蕴交好,所以才把这个从长公主府出来的细作放到他这个御医院掌令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于是他就看着了。   虽然是公主塞进来学医的侍女,但到底她不过只是个侍女,于是百里青凤意思意思地把她随手安排给了一个年纪颇长的御医,这样既能向公主有个交代,也能避免这个丫头刻意传出些什么有的没的。   他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暗中想看看她会掀出些什么风浪,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可是他渐渐觉得不大对劲。这丫头怎么看起来……真的像是就来学医打杂的?带教她的御医每次在百里青凤问起时都是说她如何好学,如何踏实,如何有天赋。末了还表达了一下对其嫣居然在识文断字这件事上比一般学徒都有底蕴而感到颇为惊喜。   他不是很信,就把她叫了过来,随口要她背一段药经。而她居然真的背出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好像有点儿心虚似的,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躲闪,背书的时候也好几次停顿了一下。   百里青凤随口调侃了她一句:“你这么用功是打算为哪位公主效力?”   其嫣怔了怔,原本浮在脸颊上的绯红渐渐褪了下去。然后,她很平静地说:“婢子的心愿,是可以在民间开一间小药铺。”   他看着她,有须臾的愣怔。   后来,他有时闲来无事,也会随意指导她几句,不为什么,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直到有一次,她负责的药材不知怎么被弄湿了。百里青凤皱了皱眉,最后只简单说了她几句,让她以后注意。但不知哪个学徒跑去她面前酸了几句什么,她竟在默默收拾好药材后又默默地自己跑去院子里罚站了,百里青凤见她执拗,也就懒得多说,径自走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她竟真的通宵未走,结果半夜淋雨感染了风寒。   他送她回少卿府时只觉好气,对谢蕴说的话也多半带了些意气在里头,觉得她真的是笨。   但谢蕴跟他说,“你该不会看不出来她心仪于你吧?”   他险些呛到,一时感觉有些复杂。   而他对她真正发生认识上的转变,便是在翠竹廊上那番对话之后。他想不明白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坦诚了倾慕之情后为什么又根本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她明明只不过是个侍女。他其实不是膈应一个把暗恋当成明恋在玩儿的人成天在他面前晃,他是膈应自己居然会因为知道了这件事而忍不住去观察对方,去想她到底为什么会暗恋已经自毁容颜的他,又为什么喜欢了却不肯接受做妾。   但那之后其嫣对他的态度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莫名其妙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老是摆出一副查功课的姿态往她面前凑,结果人家还真就把他当成了个免费教学的。每次都乖乖学生状地听他说话,除了嗯嗯嗯,就是点头点头又点头,要不就是各种求问。   最后他终于没挺住,端着个脸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你喜欢我什么?”   彼时还沉浸在前一刻他所讲的药理中的其嫣闻言毫无防备地一愣,继而脸倏地就红了。   看着她这个反应,百里青凤总算觉得心里爽了点儿。   “可不可以……不说这件事了?”她试图反抗了一下。   百里青凤一挑眉毛:“不可以。老师问话,你身为个学徒还敢说‘不’?”   “……”她沉默了一下,最后垂着眸飞快而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没听清:“嗯?”   “我说,喜欢你有骨气!”突然冲着他喊了这么一句,其嫣起身抱起书就要跑。   百里青凤眼疾手快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她:“跑什么,我话还没问完呢。”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那我说要纳你为妾,你为什么不愿意?”   她眉间皱了皱,再看他时,脸上的绯红又已经开始慢慢褪去了。   “不为什么。”她说,“只因婢子自觉配不上大人。”   他看出了她的不高兴,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想弥补,却又不知该从何弥补。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别扭,于是他也不笑了,看着她,说道:“你到底是觉得配不上我,还是觉得妾室之名配不上你?”   她默了默,抬眸说道:“大人可知,其嫣在被卖入长公主府之前,家中经营着布庄生意,也算是殷实之户。”   他一愣,不知她突然提起自己的身世是什么缘故。但他确实对此全不了解,于是也没有搭话,默许着让她往下说。   “我爹娘是经媒人撮合走在一起,但我娘很喜欢我爹。据说头几年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后来,我娘生了我之后便一直再无所出,我爹想要儿子,渐渐便没了耐心,终于有一日纳了妾室回来。”其嫣弯了弯唇角,泛起一抹苦笑,“那妾室确实给他生了个儿子,自那之后,他眼中更没有我们母女。由着那个女人花言巧语地哄着,还因她沾上了许多恶习。他们给了我娘许多委屈受,有一天她终于受不住,就跳井自杀了。小时候什么做不了,只会哭,只会想念我娘。于是有一天,我爹因为染上赌性败光了家产,又见自己的妾带着儿子卷了家中最后的财产跑了之后,他便骂我是丧门星,哭穷了他。他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过了两天突然拎着我去了长公主府,一手交人,一手换钱。那之后,我就成了别人家身不由己的奴婢。”   百里青凤静静看着她,心头有些闷闷的,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半晌开不了口。   “虽然身为奴婢,也不过如此。”她说,“但若可以选择,可以求情的话。其嫣还是想求您,不要让我成为我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他问:“即便是对你心仪之人,你也如此坚持?”   “在公主府这些年,其嫣最早学会的就是明白憧憬和现实的距离。”她笑了笑,“大人之身份,我之情感,这就是其嫣与您的差距。”   他忽然觉得她是在嘲讽自己,那言下之意,难道不是在说“我虽然配不上你的身份,但你也配不上我的感情”么?但这一次,他却没能发脾气辩驳回去,竟觉力不从心。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此陷入了停滞。就好像彼此都不知道她在喜欢他这件事,但又有什么确实的悄然改变了,所以他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她。   南巡回来之后,永章公主把他欺骗了自己的事也故意告诉了其嫣。于是,百里青凤无奈地发现,其嫣居然还真的不理他了。   这一回,她连把他当免费教学的都懒得了,见着他是能逃多远逃多远,实在不行打了个照面那也是行了礼之后眼睛都不抬一下,能走多快是多快。   百里青凤忍无可忍,这天终于把她给逮住了。   “你们少卿没跟你说么?”他居然有点儿埋怨谢蕴,“我一开始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知道了,难道君上的命令我能不听?”   谁知她却老老实实一点头:“婢子明白。”   “明白?”百里青凤这下才是无语了,“明白你还躲什么?”   她接着说:“因为公主还在生你的气,所以……”   “所以你就要和她一条战线上?”百里青凤气结,“那她要是一辈子都气不过,你是不是也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   她居然点了头……她居然点头了!   “李其嫣!”他自打查出了她的本家姓后,这还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你就只对你家公主这么忠心?我教你那么多你说过河拆桥就拆了?”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也有些内疚,但最后还是很果断地对他说道:“青凤大人,公主她对婢子恩重如山,请您见谅。”   说完就跑了……又跑了!   百里青凤气得抓狂。   ***   其嫣对宋月临的忠心,最终不顾一切地体现在了欺君这件事上。   那一天,当百里青凤看见消失数日的她竟穿着宋月临的衣服出现在少卿府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难道她不是得了自由身之后就不辞而别了么?不是。他现在才知原来不是!她只是为了她的公主做好了送死的准备。   大牢里,原本平静无比的她见到百里青凤,第一反应便是急急问他君上有没有追到公主。得知没有之后,她便松了口气。   几乎是瞬间,百里青凤眼眶骤然一酸,他就这么凝着她,想起谢蕴和宋月临。忽然明白其嫣说得没错,他的确配不上她的感情。他觉得男女之情无非如此肤浅,可他自己呢?他又何曾去了解过尊重过她的感情?其嫣肯为了宋月临放弃她最想要的自由,却在生死之际连与喜欢的他告个别都没有。为什么?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值得……   “你有没有想过,君上一怒之下,可能真的会杀了你。”他站在牢门外,静静看着她。   其嫣早有准备似地笑了一笑:“公主和少卿没事就好。”   百里青凤良久无言。过了许久,他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她沉默了片刻,抬起眸望向他:“青凤大人,多多保重。”她说着,莞尔一笑,“我很高兴遇见过你。”   百里青凤转开脸深吸了一口气,平稳着呼吸,问她:“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什么都没给过你。”   “你教会了我很多啊,”她笑道,“想学医理的我居然能得到你的指导,这是其嫣之幸。”不等他回应,她默了默,又续道,“还有喜欢你这件事,也让我觉得很骄傲。我喜欢的人,到最后也没有让我失望。他的人格和品性,都证明了我的眼光很好。”   他失笑,说道:“你这拐着弯赞扬自己的法子,是跟着你家公主学的么?”   她望着他,嫣然一笑。   他看在眼中,竟觉如此灿烂。   ***      他们再见时,已经是三年后。   那时,其嫣跟着宋月临回了永章郡。这是一个极其自然的决定,就好像她获得自由身后也从未想过要留在楚都。   回到永章郡后,其嫣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加上宋月临给她的资助在城里开了间小药铺,来这里的多是些女子,渐渐地,生意还不错。   这一天,她背着药篓刚从山上回来,便被侯府的下人叫了过去。原来府上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做客,那位夫人身体有些不适,听说有个得了御医院掌令亲自指导过的女大夫在这里,便当即请公主让人把她请了过来。   那时,其嫣并不知道他们就是仙山郡的神官大人和他的夫人,她更没有料到,这次的机缘巧合,竟会让膝下无女的他们决定收她为义女。   她的义母对她说:“听公主说你原来家中也是殷实之户,难怪如此灵巧,又颇为知书识礼,难得地是身处逆境还始终自尊自强。我瞧你欢喜,或是有缘,听闻你母亲去得早,父亲也早与你断了情分,我也一直很想要个女儿,不知你可愿意与我结个母女之缘?”   她本有些为难,但宋月临对她使了个眼色。   于是,她虽然觉得整件事似乎都来得很突然,但她还是应了。她觉得公主如此指示她,想来必定也是有原因的。   果然,行了拜礼之后没两天,宋月临就找了媒婆来让她考量亲事了。   “你义父义母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宋月临说,“让我这个与你住得近的帮着张罗张罗。但你放心,这些男子必定得是你自己看了点头愿意的,咱们才说下一步。”   “公主,”她有些无奈地笑道,“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挺好什么挺好?”宋月临忽然生气了,“我跟你说我收到消息,百里青凤那个家伙已经有看上的姑娘要去提亲下聘了,那咱们这儿也不能示弱啊。不然他还得意着觉得你不成婚是因为总忘不了他呢。”   其嫣听到她说百里青凤去提亲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僵,但她很快调整好,又笑了笑:“小侯爷都快三岁了,青凤大人成亲也是正常。我么,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活着挺自在的。您也知道我原来最想要的就是自由,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还没自由够本呢。”   宋月临眉毛一挑,盯着她:“这么说,你也打算拒绝正在对你献殷勤的那个米铺少东了?”   其嫣一怔,旋即失笑,不得不佩服他们公主这消息灵通的劲儿。   “是啊,其实早跟他说清楚了,只是拦不住他自己成天往药铺跑。”说到这个,其实她也挺头疼的。   话音落下,远远地,一个翩翩身影抱着个圆滚滚的小不点走了过来。   “来了?”谢蕴走到近前,把谢隐放了下来。   “君侯。”其嫣站起身,笑着冲谢蕴行了个礼,然后又逗小不点,“小侯爷,您这是去哪里玩儿了啊?”   谢隐奶声奶气地说了句:“喝茶。”   谢蕴和宋月临对视一眼,笑了笑。   “知行说他想吃你上次带来的那个粉糕。”谢蕴接过话头说道,“麻烦你再做两个给他解解馋吧。”   其嫣当即点头:“我今天已经把材料都准备好了,原本也是打算做好了晚些带来的。那我马上回去做,等做好了再过来。”   说完就告了辞赶紧转身走了。   宋月临看着她身影,笑着对自家夫君说道:“你说今天知行能吃上么?”   谢蕴捏了捏自己儿子圆嘟嘟的脸,笑道:“悬。”   ***   其嫣匆匆回到家,刚回身把院门关上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   “这么急,是打算收拾包袱跑路么?”微微含笑,语带调侃。   她蓦地一顿,回过身来。   春日里的阳光里,百里青凤就站在那儿,在杏花树下。和她梦中的一样。   她慢慢走过来,始终做好了他会突然消失的准备,但直到她走近,他也依然在那里笑看着她。   “青凤大人?”她试着唤了一句,仍有些不能相信。   他似乎有些不满,凉凉一笑:“呵,才三年而已,就不认得了?”   她这才确认真的是他,连忙走了出来与他一同站在树下。落英纷飞,她压抑着狂跳的心,凝着他,问道:“您怎么来了?”   “敏感期过了,来看看谢蕴和公主。”他说,“主要是来给苏家小姐提亲的。”   她点点头,“哦”了一声:“祝你们百年好合。”   “就这样?”百里青凤轻轻一笑,“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怎么见了我这半个老师,也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觉得你应该过得不错吧。”她还真认真地看了看他的面色,“面色挺红润的。”   “……”他有种扶额的冲动,默默在心里呕了口血,脸上依然拽拽地问她,“听说你还没嫁人?”   “暂时还没有。”她说,“不过应该会有人提亲的,其实我还挺受欢迎。”   百里青凤一愣:“那个米铺少东?你真喜欢他?”   她眨了眨眼睛,不解道:“苏家小姐知道大人您这么关心别的姑娘的婚事么?”   百里青凤沉默了半晌,风吹花过的时候,他终于爆发了。   “你笨啊!你自己拜的义父姓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啊,姓苏。”   “那你还问?”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家姓苏的?”   “除了你还有哪家姓苏的值得我跑这么远来找啊!我好端端地有毛病么山远水远地跑这儿来找个姓苏的成亲?!”   “……”她不说话了,抿着唇低着脸,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我跟君上告了假,要外出游历。”他没什么好气地说,“不知道有没有人有兴趣一起出去见见世面。别以为在御医院学了点儿皮毛就能出师了,值得学的还多着呢。”   其嫣使劲抿了抿唇角,忍着翻腾的笑意,看着他:“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百里青凤倒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没被她气死真是奇迹,“你说我是来干嘛的?!”   她一点也不怯,反作势瞪着他:“你不是说我笨么?你又没说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来干嘛的?”   话音落下,两人就这么气鼓鼓地互相对视了半晌。   片刻后,先后失笑出声。   清风吹杏花,阳光柔柔从枝叶间撒落下来,地上的影子好像也泛着金光。。   百里青凤笑着摇摇头,清了清嗓子,抬眸看向她。   然后,他于春风中宛然一笑:“其嫣小姐,在下百里青凤,是来向你求亲的。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作对草药夫妻,悬壶济世,一生不离?”   她脸上慢慢泛出两团红晕,眸如秋水,望着他良久。   落英纷纷拂满头。   她说:“我愿意。”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